窝棚的门帘在身后落下,隔绝了远处焚烧坑最后一点摇曳的光。狭小的空间里,黑暗像粘稠的液体,瞬间包裹全身。我没有立刻动作,背靠着门框站了十几秒,让眼睛适应这片纯粹的、带着霉味的黑。
呼吸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我从贴身内袋里摸出那块金属片,指尖摩挲著上面凹凸的纹路。符号的轮廓在黑暗中无法辨认,但那种冰冷的、不属于这个聚落任何常见物品的质感,却异常清晰。它像一块磁石,吸引著所有散乱的线索张老三后颈的断骨、新尸体上那抹诡异的蓝、王悍急于焚烧的焦躁、陈老冰冷的警告、还有窝棚里被翻动过的痕迹。
它们本该是孤立的点。
但我的职业本能告诉我,当巧合多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巧合。
我蹲下身,在角落那堆废铁片里摸索。手指触到一块相对平整的、巴掌大小的薄铁皮,边缘被磨得圆钝,大概是某个旧容器的残片。又摸到几截烧剩的木炭聚落里偶尔有人用这个生火,我上次拾荒时顺手捡了几根。
没有纸。这里连最粗糙的草纸都是奢侈品。
我扯下身上外套内侧一块相对干净的衬布,布料已经洗得发薄,边缘起毛。将铁皮平放在地上,铺开衬布,用木炭在布面上轻轻划动。
炭笔划过布面的沙沙声,在寂静中像某种隐秘的仪式。
我先画了一个粗略的人形轮廓。记忆像被调取的档案,一帧帧在脑海中回放张老三的尸体被拖拽时扭曲的角度,那些伤口的位置、深度、走向。木炭在布面上留下断续的线条。
肋骨区域。第三、第四肋间隙。皮肉翻卷的创口,边缘相对整齐,但创腔内部组织挫伤严重。这不是锐器直接刺入造成的,锐器创口会更干净。这更像是某种带有棱角的钝器,以极大的力量砸击,在击碎肋骨的同时,撕裂了皮肤。
我停下笔,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出画面:一个人,或者某种东西,手持重物,从斜上方砸下。角度大约四十五度。受害者当时可能是弯腰,或者被压制在地。第一击就砸断了肋骨,力量传导至内脏。
然后是后颈。
我移动炭笔,在人形轮廓的后颈位置画了一个小圈。这里的触感记忆更清晰颈椎第三节与第四节之间的断裂,断口干脆,几乎没有粉碎性骨折的迹象。这不是摔伤,也不是被重物随机砸中。这是精准的、垂直于颈椎方向的、一次性的暴力折断。
需要多大的力量?
需要多精准的控制?
畸变体做不到。那些被辐射和病毒扭曲的生物,攻击模式是混乱的、撕扯的、本能的。它们不会特意去折断人类的颈椎,更不会在折断时保持这样的“干净”。
木炭在指尖微微颤抖。
我继续画。新尸体的伤口那些被刻意伪装成撕咬的痕迹。撕咬伤的特点是创缘不规则,伴有撕裂和拖拽。但有几处,创口的起始点过于集中,像是被固定住后,用类似爪子的工具反复划拉出来的。
伪装。
这个词像冰锥,刺穿了最后一点侥幸。
有人在模仿畸变体的攻击,而且模仿得很用心,足以骗过聚落里大多数只见过尸体结果、没见过攻击过程的人。但模仿终究是模仿,在专业眼光下,总会露出破绽力学的破绽,人体结构的破绽,行为逻辑的破绽。
我放下炭笔,盯着布面上那些凌乱却指向明确的线条。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下都撞击著那个越来越清晰的结论:连环谋杀。凶手熟悉畸变体,熟悉聚落的环境,熟悉守卫队的处理流程。他(或他们)在系统性地清除某些人,并巧妙地嫁祸给无处不在的怪物。
为什么?
聚落最底层,命如草芥的拾荒者,有什么值得被这样精心策划地清除?
金属片上的符号和这个有关吗?
我捏紧那块冰凉的金属,指节发白。窝棚外,风声穿过废墟缝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模糊的叫喊,很快又沉寂下去。夜已经深了,聚落里大多数人都蜷缩在自己的角落,用睡眠抵御饥饿和寒冷。
而我醒著,对着布面上那些用木炭画出的死亡密码。
突然
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嚓”。
像是不小心踩碎了某块特别酥脆的瓦砾,声音短促,轻微,但在绝对的寂静中,却清晰得像在耳边炸开。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几乎同时,我吹熄了窝棚角落里那点用破布条和废油勉强维持的微弱火光。黑暗彻底吞没了一切。我保持着蹲姿,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压到最缓最轻,耳朵像雷达一样张开,捕捉著棚屋外的每一丝动静。
风还在吹。
呜咽声。
然后是极其轻微的摩擦声。布料擦过粗糙混凝土表面的声音。很慢,很谨慎,但确实在移动。
我轻轻挪到窝棚门帘旁,将眼睛凑近一道细小的缝隙。缝隙外,是聚落夜晚惯常的昏暗没有月光,只有远处零星几处窝棚里透出的、被厚重遮挡物过滤得极其暗淡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废墟残垣扭曲的轮廓。
一个黑影。
就在我窝棚斜前方大约二十米处,一段半塌的混凝土墙的阴影里。轮廓模糊,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但它在动。以一种缓慢的、带着明确目的性的节奏,沿着墙根移动。
不是畸变体。畸变体的移动要么是狂暴的冲撞,要么是僵硬的拖行,绝不会这样谨慎。
也不是普通居民。这个时间,没有人会这样在外围废墟里悄无声息地游荡。
黑影停了一下,似乎在侧耳倾听。然后它蹲下身,手在墙根处的瓦砾堆里摸索。动作很快,但有条不紊,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大约十几秒后,它站起身,继续向前移动,方向是聚落更东侧的区域。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
东侧那里是前几天另一个失踪者一个叫老吴的拾荒者最后被同组人看见的地方。老吴失踪后,守卫队草草搜索过,说是可能被夜间游荡的畸变体拖走了,连尸体都没找到。
黑影去的方向,正是老吴失踪前常活动的那片残垣。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著肋骨,声音大得让我担心会被外面听见。我死死盯着那道移动的黑影,看着它像幽灵一样穿过一片开阔地,迅速隐入另一段倒塌楼板的阴影中。它没有点火把,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对地形的熟悉程度令人心惊。
它在找什么?
是在寻找失踪者可能留下的痕迹?还是在清理现场?
或者,它就是在进行下一次“狩猎”前的踩点?
冷汗顺着脊背滑下,浸湿了单薄的内衫。我紧紧攥著那块金属片,尖锐的边缘硌进掌心,带来一丝刺痛,让我保持清醒。不能出去。现在出去就是送死。对方能在夜间这样活动,要么对聚落极其熟悉,要么本身就拥有超出普通人的能力或者两者皆有。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看。
黑影在那片区域停留了大约五分钟。它移动的范围不大,但似乎检查了几个特定的点一处半塌的门洞,一堆特别高的瓦砾,一段裸露的钢筋丛。有一次,它甚至抬头,朝我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我瞬间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但黑影很快转开了视线,继续它的搜寻。最后,它似乎一无所获,或者完成了任务,开始沿着来时的路线返回。它的动作比来时更快,几个闪身就消失在更远处的废墟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窝棚外恢复了死寂。
只有风声,呜咽著,像在为某个无人知晓的秘密送葬。
我靠在门框上,缓缓吐出一口憋了太久的气。四肢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微微发麻。布面上的炭笔图案在黑暗中只是一团模糊的阴影,但那些线条所代表的含义,此刻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真实,更加冰冷。
我撞见了。
撞见了这个隐藏在畸变体袭击表象下的、活生生的阴影。
它是什么人?守卫队的?王悍手下?还是聚落里某个不为人知的势力?或者来自聚落之外?
问题一个接一个冒出,却没有答案。只有那种被无形丝线缠绕、越收越紧的窒息感。
而在我视线未能触及的、更远的黑暗深处,另一双眼睛,也缓缓收回了目光。
石懿靠在一堵断裂的承重墙后,身体完全隐没在阴影里。他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带有单筒镜片的简陋设备,镜片此刻已经收起。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在黑暗中依然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
他看到了那个黑影的活动熟练、隐蔽、目的明确。他也看到了窝棚里火光的突然熄灭,以及之后那长达数分钟的、死一般的寂静。
“警觉性不错。”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比预想的要快。”
他想起白天在聚落外围观察时,这个叫侯夜夜的年轻人处理尸体时的动作那不是普通拾荒者会有的谨慎和观察角度。还有他向陈老报告时,那些刻意模糊但指向明确的用词。
这不是一个被吓傻的幸存者。
这是一个在试图理解死亡,并从中嗅到危险味道的人。
石懿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简陋的窝棚。门帘纹丝不动,里面的人似乎打定主意要沉默到天亮。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有意思。”他转过身,像一道真正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融入更深的黑暗,离开了这片区域。
夜还很长。
窝棚里,我慢慢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炭笔和画著图的衬布被我紧紧攥在手里。眼睛盯着门帘的缝隙,那里透进一丝极其微弱的、不知来自何方的光。
我不敢睡。
那个黑影可能还会回来。王悍的人可能还在监视。陈老的警告像冰冷的枷锁。而真相,则隐藏在这一切的迷雾之后,散发著血腥和阴谋的气味。
我抬起手,看着掌心被金属片边缘硌出的红痕。
符号的轮廓在脑海中清晰浮现。
我必须知道那是什么。
必须知道这些死亡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窗外的天色,依旧浓黑如墨。距离天亮,还有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