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啊,是不是还没到那份上?”马大妞的眉头拧成了个疙瘩,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才刚立冬没多久,今年秋收村里真就颗粒无收了?”
马石头,这位平日里在田埂上挥舞锄头的汉子,此刻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脑袋几乎要垂到胸口,手指头紧张地抠着衣角,喉咙里像堵了团破棉絮,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一向要强的大姐解释家里那窘迫到极点的境况。
旁边性子急的王改花实在憋不住了,她一拍大腿,带着哭腔嚷嚷起来:“哎哟喂,我的大姐哟!您是不知道哇!村里那帮人,天天跟打了鸡血似的去炼钢,满山遍野的庄稼?谁还有心思管!眼瞅著那金黄的稻子、饱满的玉米棒子,全他娘的在地里头,愣是被一场不知道哪个缺德鬼点起来的野火给烧了个干干净净!”
她顿了顿,喘了口粗气,声音压得更低,却透著一股子绝望:“上头呢,还一个劲儿催著交公粮!村里老的少的、娘们丫头片子好不容易从灰烬里扒拉出来那么一点点可怜的口粮,还没焐热乎呢,就被村支书那黑了心的,带着人满村的搜,全给拉走交上去了!”
“就这,咱们村还倒欠著公社一屁股粮食账!等大家伙儿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跑去粮仓一看——嘿!耗子去了都得哭着出来,连点儿糠麸子都没给剩下!”
李小满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后脖颈子发凉,“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心里头咯噔一下。一个村子,上百号人,竟然连一粒救命的粮食都没有了?这才是1958年底啊,那往后还有漫长的三年困难时期,这日子可怎么熬?
马大妞也彻底傻眼了,刚才还带着几分怀疑的眼神瞬间被惊恐填满,她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抓住王改花的手,那力道大得差点没把王改花的骨头捏碎:“改花!你跟大姐说清楚!这、这光景到底持续多久了?是就咱们马家堡这一个村子倒霉催的,还是还是其他村子也都这样了?”
这时候,一直沉默的马石头终于抬起了头,眼眶红得像只兔子,声音沙哑:“就就咱们村最邪乎。旁的村子,虽说也耽误了收割,地里荒了不少,但人家后来好歹组织人抢收了大半。哪像咱们村,一把火烧得那叫一个彻底,连根草籽都没剩下”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几个原本还强作镇定的姐姐们,此刻再也忍不住,眼圈一红,都捂著嘴,肩膀一抽一抽地低声啜泣起来。
“那那舅舅,”李小满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你们公社的领导知道这情况,就没说点儿啥?没什么补救措施?”
马石头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仿佛要把心肝都呕出来:“领导?领导当然说了!拍著胸脯保证,说会给发救济粮!可这救济粮啊,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眼瞅著家里的米缸就见了底,我跟你舅妈这,饿个三天五天或许还能扛扛,可你姥姥,还有那两个孩子唉!”
说完,马石头颤巍巍地摸出他那杆陪伴多年的旱烟杆,抖抖索索地装上烟丝,划了根火柴点上,“吧嗒吧嗒”猛抽起来。辛辣的烟雾缭绕着他那张愁苦的脸,更添了几分凄凉。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马石头抽烟的“吧嗒”声和姐姐们压抑的抽泣声。这股子绝望的气氛几乎要把人给闷死。李小满实在受不了了,清了清嗓子,努力挤出一个还算轻松的笑容,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舅舅,舅妈,您二位也别太着急上火。这样,今晚你们就先在这儿安心住下。我们今晚连夜琢磨琢磨,看看能不能先凑乎弄点粮食,给你们应应急,解解燃眉之急。”
王改花一听李小满这话,那紧绷的神经“啪”一下就断了,双手像铁钳子似的死死抓住李小满的胳膊,指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白,嘴唇哆嗦著,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愣是哽咽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大颗大颗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小满,舅妈我我”她想说感激,想说愧疚,想说的太多,最后只化作了这不成句的呜咽。
“是啊,石头,改花,”马大妞也缓过神来,强作镇定地拍了拍王改花的手背,“今天你们也赶了一天的路,风吹日晒的,肯定累坏了。今晚就先在这儿好好歇歇,早点睡。我这边也合计合计,总能想出办法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一家子饿肚子不是?放心,有大姐我一口吃的,就绝对饿不着你们!”
说完,马大妞便领着马石头夫妻二人去了自己的卧室安顿。她自己呢,则打算去跟儿子李小满挤一挤对付一宿。
夜深了,马大妞躺在李小满房间床上,翻来覆去,烙饼似的怎么也睡不着。她脑子里像有无数只小蜜蜂在“嗡嗡”乱转。粮食,她家里不是没有,小满这孩子有本事,不知从哪儿倒腾来一些,说是给家里人留的保命粮。可这粮食,能轻易拿出来吗?她心里跟明镜似的,村里沾亲带故的多了去了,这要是给石头开了这个口子,那往后还不得门槛被踏破?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来借,她家就算是有座金山银山,也经不住这么折腾啊!
可可要是眼睁睁看着生养自己的老娘、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一家老小活活饿死,她马大妞这辈子都别想心安!这左右为难的滋味,简直比用钝刀子割肉还难受!
“妈,您这翻来覆去的,床板都快被您给摇散架了,是不是还在琢磨舅舅借粮的事儿呢?”黑暗中,李小满的声音响起。他早就察觉到老妈没睡着。
马大妞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儿子啊,你跟妈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妈现在该咋办?村里那些个七大姑八大姨,哪个不是沾亲带故的?还有你姥姥,那可是妈的亲娘!这要是把粮食给了你舅舅,回头再有人找上门来,妈是给还是不给?咱家这点家底,经得住这么折腾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李小满语气平静,“可妈,难道您就能真的不管姥姥了?姥姥都多大岁数了?”
“妈哪能不管!”马大妞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几分,随即又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鼻音,“这不是愁得慌嘛!你姥姥今年都六十八了,黄土都埋到脖子根儿了,还能有几年活头?不行,明天说啥我也得回村里去看看!”说著,她就一骨碌想爬起来收拾行李。
李小满连忙伸手一把按住她:“哎哟喂,我的妈!您就消停会儿吧,天儿还没亮呢!有啥好收拾的,明天白天有的是时间,又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再说了,您那房间现在可是舅舅舅妈住着呢,您这黑灯瞎火的进去收拾,是想把他们吓著,还是想让他们误会咱们要赶人走啊?”
他顿了顿,放缓了语气,给老妈出主意:“这样,妈。明天我陪您一起回村。咱们呢,就带点粮食,但不能带太多。到了姥姥家,就说是咱们娘俩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专门给姥姥补补身子的。至于舅舅他们家,还有村里的情况,到时候咱们再看。实在不行,我回头去问问我那位老领导,看看能不能想想办法,给舅舅他们村子争取点救济粮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