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汉二年的冬天,挟著来自塞外的肃杀寒气,过早地笼罩了辽东。襄平城外“迎贤馆”前慷慨激昂的声浪似乎还在耳畔,但洛阳方向传来的无形压力,已让这座边城感到了刺骨的冷意。
十一月初三,襄平城迎来了一支不同寻常的队伍。
没有大军压境,没有金鼓震天,只有三辆看似朴素的安车,在不足两百轻骑的护卫下,沉默地驶入城门。洛阳的贵人们很清楚,此刻的幽州,并无一支成建制的官军能真正威胁到坐拥强兵、城防严密的辽东郡。
车驾直抵郡守府。从车中下来的三人,身份却比千军万马更让知情人感到心悸。
为首老者须发花白,面容清癯,手持乌木鸠杖,正是前太学博士、弘农杨氏宿老杨熙。他代表的是天下经学的清议与道德审判。其左侧青年约二十五六,气度沉静温润,是守宫令、颍川荀氏俊才荀彧,象征朝廷法度的正式姿态与世家新生代的意志。右侧武将按剑而立,神色倨傲,乃是虎贲中郎将、汝南袁氏嫡子袁术,身后跟着面色冷硬的部将桥蕤——他们代表着世家门阀最直接的威胁与无处不在的影响力。
这个组合让匆忙出迎的孙瑾手心沁出冷汗。杨熙掌清议,荀彧持法度,袁术示武力。没有大军,因为无需大军。他们带来的是比刀剑更锋利的东西:正统的名义、仕途的封堵、以及从朝廷到地方整个资源体系的绞索。
“杨公、荀令君、袁中郎将远来,下官惶恐。”孙瑾深揖到底。
杨熙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郡守府前肃立的、甲胄鲜明且眼神锐利的辽东郡兵,在那些质地精良的腰刀和新式弩机上停留一瞬,淡然道:“孙主事不必多礼。黄都尉镇守边陲,甲兵精良,老夫一路行来,所见军容严整,果然名不虚传。”这话听似夸奖,却暗藏机锋一个边郡都尉,何以拥兵至此?
荀彧上前一步,温言化解些许紧张:“朝廷与诸公心系边地,特遣我等前来,一则抚慰,二则与黄都尉商议些关乎文教、民生及地方靖安的事宜。劳烦通传。”
孙瑾不敢怠慢,一边引三人入正堂,奉上热茶,一边急遣人去寻黄超。他注意到,袁术自下车后,目光就不断打量著郡守府的防卫布置和往来吏员的精气神,嘴角时而撇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这位眼高于顶的袁家嫡子,显然也看出了此地士兵士气高昂装备精良。
消息悄然传开。聚集在“迎贤馆”附近的寒门士子们听闻洛阳来了这般人物,忧虑远远多过期待。
“杨熙博士亲至这是要彻底从道统上否定我等吗?”
“荀文若代表朝廷,难道陛下也”
“袁公路亲来,怕是来者不善。听闻他骄横,但眼前这阵仗,不像是要动武的样子”
低声议论中,弥漫着对未知压力的不安。他们不怕战场刀兵,却畏惧这种来自秩序高处的、全方位的否定。
正堂之上,茶香氤氲,气氛却比屋外的寒冬更冷。
杨熙并未接受那舒适的大师椅,而是在客位自设蒲团,端正跪坐。他轻呷一口茶,缓缓开口,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黄都尉治军理民,颇有章法。老夫行经市井,见百姓安居,士卒精练,心中甚慰。边郡得此良吏,朝廷之福。“然,老夫近日在洛阳,听闻诸吐司林友朋谈及辽东,盛赞工巧之余,亦多忧心忡忡之语。”
荀彧适时接口,语气平和却字字清晰:“皆因文渊阁印书流传日广,其价低廉,其文整齐划一。固然便利寒士,然于经学传承之微妙,各家师法之精义,恐有湮没混淆之虞。更兼纸张、家具等物产销甚巨,商旅络绎,难免引人侧目。朝廷诸公之意,非是阻挠利民之举,而是希望此类关乎文教根本、影响四方观瞻之事,能纳入朝廷法度,有序施行,以免物议沸腾,伤了都尉清誉,也乱了地方安宁。”
袁术冷哼一声,手指敲著案几,显得有些不耐:“荀令君说得文绉绉的。黄超,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这里兵强马壮,自己过得痛快,可曾想过朝廷体面?想过天下世家的脸面?你那印书坊,让洛阳多少书肆关门?让多少靠着家传经学吃饭的人难堪?还有你那些新奇玩意,赚得盆满钵满,可知挡了多少人的财路?”他眼神锐利地盯着刚刚踏入正堂的黄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道理,你不懂?刘幽州宽厚,念你旧日微功,这才让我等好言相劝,给你指条明路!”
黄超向三人见礼后,平静入座,对袁术的直言不讳并不意外。“袁中郎将快人快语。却不知,朝廷与诸公,欲指给黄某一条怎样的明路?”
荀彧展开一卷帛书,声音清晰而稳定:“其一,辽东文渊阁及造纸、印书诸般工艺,可献于朝廷,由将作监统筹,于各地官办工坊施行。都尉献技有功,朝廷不吝封赏,或晋将作大匠,入京荣养。其二,辽东所募流民、寒士,朝廷可酌情录用安置,余者发放钱粮,遣返原籍,以安人心。其三,辽东郡兵,需按制裁汰冗员,保留边防守备所需即可,名册报于州府备案。如此,都尉得保富贵功名,朝廷得安文教武备,地方去聚众之嫌,岂非三全?”
杨熙闭目片刻补充道:“黄都尉,圣贤之道,贵乎中庸,贵乎克己复礼。过犹不及。你之所为,初看似利民,然其势若继续膨胀,恐将自陷于‘器’与‘利’之窠臼,远离修身治国之‘道’。激流勇退,归技于朝,乃是保全之道,亦是体面之道。”
条件清晰而彻底:交出核心技术和产业控制权,解散凝聚起来的人力,换取一个高阶虚职和安稳退休。不动刀兵,却要抽掉辽东自立的所有根基。
堂内一片寂静。孙瑾面色苍白,深知这是整个大汉王朝在向辽东施压。
黄超沉默良久,目光缓缓扫过三人。杨熙的淡漠超然,荀彧的诚恳下隐藏的体制铁律,袁术毫不掩饰的威胁。他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并无多少温度。
“杨公金玉良言,荀令君谋划周详,袁中郎将直言不讳,超感激不尽。”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坚定,“只是,超有一愚见,亦有一不解。”
“超自认所为,不过是想让无书者有书读,无业者有工做,边郡之财不尽外流,边郡之民能得温饱。造纸印刷,所得之利大半用于安置流民、修缮武备、供养寒士,账簿俱在,可堪查验。辽东郡兵,皆按朝廷规制募集训练,只为保境安民,防范胡虏,何来聚众之嫌?若因兵甲稍利,便遭猜忌,那戍边将士,该当如何自处?”
他看向荀彧:“荀令君所言纳入法度,有序施行,超本无异议。然,‘献于朝廷,由将作监统筹’——超敢问,自此之后,寒门学子购书,可否仍如今日般廉价易得?流民工匠,可否仍凭技艺在辽东安身立命?还是说,一切将复归旧观,利归少数,路阻寒门?”他停顿一下,声音低沉了几分,“至于裁汰郡兵乌桓、鲜卑骑射往来如风,辽东若无自保之力,莫非朝廷能时刻遣大军来援?抑或,公孙都尉的兵马,能分身兼顾辽东南北?”
袁术眉毛一竖:“黄超!你这是在质疑朝廷安排?拿胡虏说事,是拥兵自重的托词!”
杨熙缓缓睁开眼,看向黄超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意:“黄都尉,老夫只问一句:你心中所求,究竟是边郡一时之安,百姓一时之利,还是另有所图?你聚流民,蓄寒士,兴工商,练强兵,所行之事,件件超出边郡都尉常例。纵无显迹,已招巨疑。继续下去,纵然朝廷一时无力征伐,然天下物议汹汹,仕途封堵,商路断绝,辽东终成孤岛绝地,你与追随你的这万千人,又将何去何从?老夫所言体面之道,亦是给你们留一条生路。”
黄超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远处飘扬的辽东军旗,以及更远处忙碌的工坊烟囱。他背对三人。
“杨公,荀令君,袁中郎将。辽东今日局面,非黄超一人之功,乃是无数不甘饥寒、不甘无望之人,用血汗一点一滴垒成。你们说的孤岛绝地,或许不错。但即便真是孤岛,岛上的人,也想有尊严地活着,有希望地看向明天。”
黄超转过身,目光如炬:“你们要我交出这一切,换一个安稳富贵。那上百万食不果腹的穷苦百姓,那些被瘟疫与饥荒啃食的流民谁来给他们一个安稳?”
他重重一揖:“诸公好意,黄超心领。然,道不同,不相为谋。辽东之路,纵是荆棘遍布,纵成孤岛绝地,我等亦愿自行开辟,自行承担。不劳朝廷费心安置,亦不敢领受将作大匠之荣衔。边疆守土之责,超一日不敢或忘。至于其他但凭天下人评说,但凭历史尘埃落定。”
斩钉截铁,再无回旋余地。
荀彧眼中最后一丝期望的光芒熄灭了,化为深沉的忧虑与凝重。袁术脸色铁青,握剑的手青筋暴起,却终没有拔出——他带来的两百轻骑,在这座城池面前,什么都不是。杨熙长叹一声,拄著鸠杖缓缓起身:“言尽于此,黄都尉好自为之。他日莫要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