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袁氏府邸最隐秘的论经堂内。烛火通明，映照着几张或苍老或威严、却同样阴沉的面孔。除了主人袁隗，还有来自弘农杨氏、清河崔氏、颍川荀氏等数家顶尖门阀的代表。堂中一张紫檀案几上，赫然摊开放著一套靛蓝布函的《毛诗郑氏笺》和一本《急就篇》。
“诸公都看到了。”袁隗的声音不高却有点冷，“字如匠印，整齐划一，墨色均匀。郑康成公的心血注疏，竟被如此如此匠气地复刻于这粗糙纸页之上！更可怖者，其价”他修长的手指重重敲在书函上，“三千钱！此价一出，洛阳东市书肆，三日间门可罗雀！我等门下抄经坊，所藏善本，顿成笑谈！”
“何止是笑谈！”崔氏代表愤然道，“此物一出，经学还有何尊严可言？阿猫阿狗，贩夫走卒，只要攒上几贯钱，便能捧读郑注《毛诗》！长幼无序，贵贱不分，圣人之学，岂不沦落市井？！”
“更要紧的是，”杨氏的一位老者捻著胡须，眼中寒光闪烁，“经学之要，在于微言大义，在于师法家传之独到诠释。各家各派，对同一经文理解有深浅，发挥有侧重，此乃学术之生机，亦是我等门第立足之根基。可辽东此物”他厌恶地指了指那本书，“文本固定，注疏唯一。他将郑玄一家的注奉为圭臬，印得天下皆知。长此以往，天下士子只知辽东印本为标准，谁还理会我杨氏家法、你荀氏师说？这是要用一种声音，扼杀百家争鸣，是要夺我世家释经之权柄！”
这才是最致命的威胁。活字印刷带来的不仅是价格的坍塌，更是文本的绝对标准化。当一种版本被无限复制、广泛传播，它便天然地获得了权威与正确的暗示。世家大族通过对稀有善本的垄断和对经文的不同解释来维系学术影响力与政治话语权的传统方式，遭到了釜底抽薪般的打击。
“此子名为惠民，实为乱法！”颍川荀氏的代表沉声道，“以奇技淫巧乱经学正统，以商贾之道污士林清誉。更兼其重金悬赏，搜罗百家杂学，近日竟开始印售《九章算术》这等末流小技之书！若任由其妄为，恐天下学子心向实用功利，而弃仁义大道于不顾！此乃动摇国本之祸！”
“必须遏制。”袁隗最终定调，目光扫过众人，
“其一，联络各州郡素有清望之名士大儒，撰文批驳，指斥辽东印书形似而神丧、匠气湮灭文脉、廉价轻慢经典，从道德与学问上，将其打入另册。
其二，动用我等门生故吏，在州郡察举、太学征辟中，明示或暗示，不取、不纳、不荐那些以辽东印书为主要典籍来源的士子。断了他们借此晋身的念想！”
“其三，”弘农杨氏的老者补充，语气森然，“其书流通，依赖商贾。可晓谕与各家有关的行会、大商，对往返辽东运输书籍纸品的车队，提高税卡稽核，延误其途。其造纸、制墨、铸字，需大量物料皆不许运往辽东”
一场针对黄超及其印刷业的、跨越经济、学术、政治多层面的联合绞杀，在这间烟雾缭绕的密室里悄然成型。帝国的既得利益者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来自边陲的、以技术为形式的颠覆性威胁，并决定动用全部力量将其扼杀。
一队满载“晏如居”新款桌椅和“文渊阁”书籍，前往冀州邺城交付订单的车队，在幽冀交界处的黑山峪道遇到了“麻烦”。二十辆牛车在狭窄的山道上被前后堵住，一伙约两百人、蒙面持刃的“山匪”突然从两侧山林杀出。他们目标明确，不劫货物，出手便是杀人，然后车辆尽数推翻，把精美的榆木桌椅、紫檀书案砸得粉碎，将成捆的书籍火把点燃。浓烟与墨香混合成刺鼻的气味，弥漫在山谷间。护卫车队的十余名辽东郡兵拼死抵抗，伤亡过半，仅数人带伤逃回。
“不是寻常山匪！”逃回的队率躺在担架上，气息奄奄地向孙瑾汇报，“他们进退有章法，不贪财物，只为毁物！用的虽是杂牌刀剑，但有几人格挡劈砍的路子，像是军中出来的领头的那个，虽然蒙面，可我瞥见他眼角有一道旧疤，像是箭簇划过”
几乎同时，另一支规模较小的、秘密运送特制烟炱和一批南方向导高价购得的锡锭的车队，在渤海郡一片荒滩附近遭遇“水匪”袭击。护送船只被凿沉，珍贵的锡锭沉入河底，负责押运的两名“格物院”工匠和六名护卫全部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消息传回襄平，黄超面沉如水。这是警告，更是血腥的宣战。世家不再满足于经济封锁和舆论压制，他们开始动用荫庇的亡命、私蓄的力量，直接进行物理摧毁和人员清除。
“他们是要告诉我们，”黄超对聚集而来的核心僚属与张谦等士子代表说道，“出了辽东，便是他们的法外之地。贸易？流通？这条路，他们用刀剑给我们焊死了。”
更大的危机接踵而至。派往冀州常山国、试图绕过被封锁的主要商路、与当地中型粮商秘密接触的采购小队，在返回途中于巨鹿郡境内失去联系。五日后，仅有一名浑身是伤、神志已近崩溃的随行书佐逃回。他带回了更可怕的消息：小队并非遇匪，而是在经过一处看似平静的乡亭时，被当地游徼带着数十名手持棍棒农具的乡勇以“形迹可疑、恐为黄巾余孽”为由扣押。所有钱财、货物都被没收，人员被囚禁。为首的孙氏家族一位管事模样的人出现，没有审问，只是冷漠地看了他们一眼，对那游徼说了一句：“既是可疑，按盗匪论处，莫留后患。”
“他们他们当晚就把王督粮和其他几位兄弟，拖到打谷场，活活打死”书佐说到这里，浑身剧烈颤抖，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死死抓着孙瑾的衣袖，眼中尽是恐惧与绝望。
截杀！扣押！虐杀！
消息传开恐惧开始在襄平城内蔓延，尤其是那些新近投奔的士子与工匠。原先对未来的憧憬，被对未知危险的恐惧取代。城外仍有零星前来投奔的人，但更多人望而却步。城内开始出现小声的议论和质疑，甚至有人暗中收拾行囊，打算趁夜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