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里的烛火跳了跳,将林盼儿的影子拉得颀长。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痕,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像是要压下心头的酸涩。沉默片刻后,她忽然抬眼看向李进,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轻声问道:“李先生,外面近来都在传一件事,不知是真是假?”
“哦?什么事?”李进放下茶杯,指尖还残留着茶水的微凉。
“他们说,凝芙姑娘这次花魁大比结束后,您就会为她赎身,到时候她便跟着您过日子了。”林盼儿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这话是真的吗?”
李进闻言,不禁笑了笑,摇了摇头:“赎身是真的,但并非我出钱。我可没那么多银子。”
林盼儿有些惊讶:“那是”
“是凝芙的老板松了口。”李进解释道,“春亭园的老鸨早就放了话,若是凝芙这次能在花魁大比上拔得头筹,帮楼里多赚些银子,就放她走。毕竟对她们来说,凝芙之前的名望一般,若是这次大比成绩不佳,老鸨怕是就要逼着她接客了。”
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了然:“你也知道,像她们这样的姑娘,一旦接了客,除了初夜能卖个好价钱,往后便再难有高价邀约,反倒不如趁著现在名声正盛,放她走,还能落个顺水人情,顺便赚足最后一笔。如今有《水调歌头》打底,凝芙帮楼里赚的银子早已远超预期,老鸨自然乐意做这个顺水人情。”
林盼儿这才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凝芙妹妹能得偿所愿,也是她的福气。”说这话时,她的眼神里掠过一丝羡慕,快得让人抓不住。
雅间里又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丝竹声飘进来,缠缠绵绵的,像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林盼儿忽然站起身,走到李进身边,微微俯身,轻轻靠在了他的怀里。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几分试探,身上的兰花香混著淡淡的酒气,萦绕在李进鼻尖。李进身体一僵,正要开口,却听她抬起头,眼神水汪汪的,像含着一汪清泉,轻声问道:“李先生,那若是若是我也能为自己赎身,先生愿不愿意要我呢?”
李进彻底愣住了,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烛光下,林盼儿的皮肤白皙如玉,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眼神里带着几分羞怯,几分期待,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忐忑。
“你为何会这么问?”李进定了定神,声音有些干涩。
林盼儿将头埋在他的胸口,声音闷闷的:“像我们这样的女子,命不由己。要么就在这楼里耗到年老色衰,每天都要伺候不同的男人;要么就找个大户人家当妾,可那些人家,又何曾把我们当人看?”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自嘲:“高兴了,便捧在手心;不高兴了,随意赏给下人都是常事。运气差些的,被当成什么‘美人盂’,或是被送去讨好权贵,下场更是凄惨。我见过太多姐妹走这条路,最后都没什么好结果。”
李进的心微微一沉。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更何况是风尘女子,想要寻个安稳归宿,难如登天。
“琴姐当年投资沈公子,其实也是我们这些人最常见的念想。”林盼儿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找个有才华的男子,倾尽所有帮他,盼着他功成名就后能回头看看自己。可这世上,又有几个沈公子能得琴姐那般相待?又有几个男子,真能记得当初的承诺?”
她抬起头,眼神定定地看着李进:“李先生不一样。您有才华,跟着您,日子定然不会太苦。更重要的是,您从未轻贱过我们,也从未看不起我们。上次您给我《卷珠帘》,不是施舍,是平等相待;这次您听琴姐的故事,眼里的尊重,做不了假。”
“对我们来说,这些就够了。”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我不求什么正妻之位,只求能跟在您身边,有个安稳住处,能堂堂正正地活着,不用再强颜欢笑,不用再看别人脸色。李先生,这样的我,您愿意要么?”
李进看着她眼中的真诚与期盼,心里忽然有些触动。他想起初见林盼儿时,她在台上唱《卷珠帘》的模样,明媚又带着几分疏离;想起她今日提起琴姐时的心疼,说起姐妹遭遇时的怅然。这是一个看似妩媚,实则通透的女子,她所求的,不过是一份安稳与尊重。
他沉默片刻,抬手轻轻抚上她的长发,声音温和却坚定:“若是你真能赎身,我自然愿意。”
林盼儿猛地抬起头,眼里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先生您说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李进笑了笑,“我从不说谎。”
林盼儿的眼眶一下子红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滚落下来,这一次,却是喜悦的泪。她紧紧抱住李进,身体微微颤抖著,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平复下来,擦干眼泪,脸上带着羞赧的笑意:“多谢先生。”
李进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忽然想起一首适合此刻心境的曲子,便笑道:“既然如此,我再教你一首曲子吧。”
“好啊。”林盼儿立刻来了兴致,连忙起身,取来纸笔,“先生请说。”
李进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字迹洒脱,带着几分悠远的意境: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写完,他轻声唱了起来。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复杂的曲调,只是简简单单的旋律,却像带着一股穿透力,直抵人心。唱到“知交半零落”时,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怅惘,想起了前世的种种;唱到“今宵别梦寒”时,又添了几分温柔,看向林盼儿的目光柔和了许多。
林盼儿静静地听着,手里的笔早已停下,眼神怔怔的,像是被这歌声勾走了魂魄。她仿佛看到了长亭送别时的场景,看到了夕阳下的芳草,听到了晚风中的笛声,心里既有离别的伤感,又有对未来的期许。
“这这曲子叫什么名字?”等李进唱完,她才回过神,声音带着几分痴迷。
“《送别》。”李进放下笔,“希望你日后想起今日,想起我们,不会觉得遗憾。”
林盼儿轻轻念著“送别”二字,忽然笑了,眼角却还带着泪痕:“不会遗憾的。有这首曲子,有先生的承诺,我这辈子都不会遗憾。”
她说著,再次靠进李进怀里,这一次,不再有试探,只有全然的信赖与依恋。她的脸颊贴着他的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轻声道:“先生,今晚不要走了好不好?”
李进低头看着她泛红的脸颊,感受着怀里的温软,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林盼儿的眼睛瞬间亮了,像点燃了漫天星辰。她站起身,吹灭了桌上的烛火,只留下窗边一盏小小的油灯,光线朦胧而温柔。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变得格外皎洁,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铺了一层银霜。林盼儿牵着李进的手,走进内室,脚步轻得像猫。她为他宽衣时,手指微微发颤,带着几分羞涩,却没有丝毫犹豫。
李进看着她眼中的坚定,心里忽然一片柔软。他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轻轻吻上她的额头。
内室里,油灯的光晕轻轻摇曳,将两道身影拥在一起。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有彼此的呼吸交织,像一首无声的歌。月光透过薄纱,落在床榻上,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林盼儿紧紧抱着李进,将头埋在他的颈窝,感受着他的体温,心里前所未有的安稳。她知道,从今夜起,她的人生将迎来新的开始。
而李进抱着怀里的人,听着她细微的呼吸声,望着窗外的明月,心里百感交集。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却明白,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又深了一层。
夜色渐深,宝月楼的丝竹声早已停歇,只有那首《送别》的旋律,仿佛还在空气中飘荡,带着几分温柔,几分期许,缠绕着这宁静的夜晚。
这让李进想起了冯梦龙的一首诗。
携手揽腕入罗帏,含羞带笑把灯吹。
金针刺破桃花蕊,不敢高声暗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