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月楼的雅间里,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桌上的菜肴已去了大半,那坛桂花酿也见了底,林盼儿脸颊酡红,眼神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沉郁,她给自己斟了杯冷茶,指尖捏著杯沿,久久没有说话。
李进见她神色有异,便知她心中定有心事,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等著。窗外的夜色渐浓,楼下传来零星的丝竹声,衬得雅间里越发安静。
“李先生可知,我为何说琴姐是个难得的好人?”林盼儿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李进摇头:“愿闻其详。”
林盼儿拿起茶壶,给李进续了杯茶,水汽氤氲中,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悠远:“琴姐今年才三十五岁,您信吗?”
李进愣了一下。三十五岁,正是女子风华正茂的年纪,可他隐约听楼里的姑娘提起过,秦琴头发早已花白,看着倒像是五十多岁的人。他原以为是操劳过度,此刻听林盼儿的语气,才知其中另有隐情。
“我初见琴姐时,她刚过三十,那时她的她容貌和身段可是相当的好。”林盼儿的目光落在窗外,像是透过夜色看到了过去,“楼里的老人说,琴姐年轻时,也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比我现在还要俏几分。”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琴姐十六岁入的风尘,在当时最有名的‘醉春楼’当清倌人。她不仅貌美,还弹得一手好琴,尤其是那首《凤求凰》,弹得能让石头都动心。那时追她的公子哥儿能从街头排到巷尾,可她谁都瞧不上,偏偏看上了一个穷酸秀才。”
“那秀才叫沈文轩,是个落第举子,家境贫寒,连住店的钱都凑不齐,却总爱来醉春楼外面听琴姐弹琴。”林盼儿的声音柔和了几分,“琴姐说,她第一次见沈文轩,是在一个雨天,他抱着几卷书,站在醉春楼的屋檐下躲雨,雨水打湿了他的长衫,可他手里的书却护得严严实实,眼神清亮得像山涧的泉水。
一来二去,两人便熟悉了。沈文轩有才情,能出口成诗;秦琴懂乐理,能以琴和之。一个是怀才不遇的穷秀才,一个是身不由己的风尘女,竟在那污浊之地,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情意。
“沈文轩说,他要去参加科举,等功成名就,就回来为琴姐赎身,八抬大轿娶她过门。”林盼儿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怅然,“琴姐信了。她省吃俭用,把攒下的银子都给了他当盘缠,还亲手为他缝制了新衣,送他到渡口,说等他回来。”
那时的秦琴,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她信沈文轩的才华,信他的承诺,信他们总有一天能跳出这风尘牢笼,过上安稳日子。
“可沈文轩这一去,就没了音讯。”林盼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早已凉透,“春去秋来,一年,两年,三年别的姑娘都劝琴姐,说那秀才定是中了功名,忘了旧人,或是在路上出了意外,早就没了。可琴姐不信,她总说,文轩不是那样的人,他一定会回来的。”
她守着那间小小的琴房,日复一日地弹著《求凤凰》,客人给的赏银,她一分都不乱花,全都攒著,说要留着将来和沈文轩过日子。醉春楼的老鸨嘲笑她傻,说风尘女子谈什么真情,可她只是笑笑,依旧每天擦拭著沈文轩留下的那支旧毛笔。
“就这样,一等就是十几年。”林盼儿的声音有些发颤,“这十几年里,琴姐从清倌人熬成了老鸨,从醉春楼出来,自己开了这家宝月楼。她不再弹琴,脸上也渐渐没了笑容,可她床头的木盒里,始终放著沈文轩的那支毛笔,和她当年送他时缝制的那件新衣的衣角。
李进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闷得发慌。十年,足以让沧海变成桑田,足以让少年熬成白头,可秦琴却凭著一句承诺,硬生生等了下来。
“去年冬天,下了场大雪,天寒地冻的。”林盼儿的声音低了下去,“楼里的伙计开门时,发现门口躺着个乞丐,浑身冻得发紫,已经快没气了。伙计本想把他拖到街角,是琴姐正好出来,说看着可怜,让抬到后院的柴房,找个郎中来看看。”
那乞丐头发纠结,满脸污垢,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谁都认不出他是谁。可当秦琴走进柴房,看到那乞丐露在破袄外的手腕上,有一道月牙形的疤痕时,她忽然就僵住了。
“那疤痕是沈文轩年轻时帮琴姐摘墙头的杏花,被碎石的。”林盼儿的眼眶红了,“琴姐当时就疯了,冲过去抓住那乞丐的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文轩?你是文轩对不对?’”
那乞丐起初死死闭着眼,说她认错人了,喉咙里发出呵呵的声音,像是在驱赶。秦琴却不肯放手,一遍遍地叫着“文轩”,说起他们当年的事,说他送她的那支木簪,说她为他缝的新衣,说渡口分别时他说的话。
“郎中来了,说人快不行了,让准备后事。琴姐却不肯,跪在地上求郎中救救他,说只要能救活他,她愿意倾家荡产。”林盼儿吸了吸鼻子,“或许是琴姐的哭声打动了他,或许是回光返照,那乞丐忽然睁开眼,看着琴姐,眼泪就流了下来,断断续续地说:‘阿琴我对不起你’”
他终于承认,他就是沈文轩。
原来当年沈文轩离开后,一路北上赶考,却在途经太行山时,被一伙土匪掳进了山寨。土匪头子见他识字,逼他做管账的,他不肯,被打得半死。后来土匪们要打劫一队商队,逼他一起,他表面答应,暗地里却偷偷给附近的官府报了信,想借官府的手除掉这伙土匪。
“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官府剿灭了土匪后,根本不管他报信的功劳,只说他‘从贼’,把他和其他土匪一起抓了起来。”林盼儿的声音里满是愤懑,“那年朝廷正在打仗,缺兵少将,他就被当成‘囚徒兵’,扔进了敢死队,派到了最前线。”
敢死队是什么地方?就是冲在最前面当炮灰的。沈文轩第一次上战场,就被一支流箭射穿了肺,又被敌军的马蹄踩断了腿。军官见他活不成了,就把他拖到乱葬岗,扔在了那里。
“他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他捡回半条命,却落得一身残疾,连笔都握不住了。”林盼儿的声音哽咽了,“他再也不能参加科举,再也不能写诗,更没脸回来见琴姐。他怕琴姐看到他这副模样,怕她失望。”
他拖着残腿,一路乞讨,花了整整五年,才从边关爬回平户县。他不敢靠近宝月楼,就在附近的破庙里住着,偶尔远远地看一眼那熟悉的楼牌,就觉得心满意足。直到去年冬天,他咳得越来越厉害,知道自己撑不住了,才想在临死前,再看一眼琴姐住的地方。
“他说,他对不起琴姐,让她等了这么多年,却只能以这副模样见她。”林盼儿擦了擦眼泪,“琴姐抱着他,一句话都没说,就只是哭,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我们进去看时,沈文轩已经没气了,琴姐抱着他,眼睛都哭肿了,可脸上却带着笑,说:‘他回来了,我没等错’”
沈文轩下葬那天,秦琴没有哭,只是穿着当年送他离开时穿的那件蓝布裙,安安静静地站在墓前,一站就是一天。
“等她回到楼里,我们才发现,她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林盼儿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如今三十五岁的人,看着却像个老婆婆。”
雅间里彻底安静了,只有烛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李进端著茶杯,指尖冰凉,心里像是被灌满了铅,沉重得喘不过气。他见过太多薄情寡义的故事,却从未想过,在这风尘之地,竟藏着这样一段至死不渝的深情。
一个青楼女子,凭著一句承诺,等了二十年,从青丝等到白发;一个落魄秀才,历经劫难,拖着残躯,也要回到心上人身边,哪怕只能看最后一眼。这世间的情,竟能深到如此地步。
“现在的琴姐,每天就是坐在窗边,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手里摩挲著那支旧毛笔。”林盼儿的声音带着几分心疼,“她说,若不是还有我们这群姐妹需要她照拂,她怕是早就随沈文轩去了。”
李进长长地叹了口气,端起桌上的冷茶,一饮而尽。茶水苦涩,像极了秦琴那半生的等待。他忽然明白,为何宝月楼的气氛与别处不同,为何这里的姑娘们眼神里少了几分谄媚,多了几分安稳——因为她们有一个懂她们、护她们的琴姐,一个被情伤透了心,却依旧愿意给别人温暖的琴姐。
“琴姐的故事,我也是第一次听人说。”李进的声音有些沙哑,“实在令人感慨。”
林盼儿点了点头,拿起茶壶,又给李进续了杯茶:“我跟李先生说这些,不是为了卖惨,只是觉得,李先生是个懂情的人。那首《水调歌头》里的‘但愿人长久’,琴姐听了,偷偷哭了好几回。”
她看着李进,眼神里带着几分期盼:“若是李先生有兴致,或许或许可以为琴姐写首曲子?不用像《水调歌头》那般惊艳,只要能让她听了,心里能好受些就好。”
李进沉默了。他看着窗外的月光,想起那个素未谋面的白发女子,想起她窗边的身影,想起那支被摩挲得发亮的旧毛笔,心里忽然有了些模糊的旋律。
或许,有些故事,本就该用歌声来铭记。
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端起茶杯,望向窗外那片沉沉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