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刚蒙蒙亮，东边的天际染著一抹淡淡的鱼肚白。李进踏着薄薄的晨露，往周家的方向走去。石板路上还带着夜露的湿凉，踩上去沁得人脚心发寒。他心里盘算著，周曦曦昨日被赵延祁那般“教训”，今日怕是会变着法子耍赖——要么躲在屋里哭哭啼啼不肯出门，要么撒泼打滚闹得人仰马翻。为此，他特意提前了半个时辰出门，连应对她哭闹的措辞都在心里过了好几遍。
可刚走到周家那扇朱漆大门前，门轴“吱呀”一声轻响，两扇门竟缓缓向内打开。李进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只见周曦曦背着个洗得发白的小布包，俏生生地站在门内的阴影里。
她今日换了件淡紫色的袄裙，领口绣著几簇小小的兰花，看着素雅又不失活泼。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同色的丝带系著，垂在脑后，连鬓角的碎发都抿得服服帖帖。见李进停下，她还不自然地低下头，声音闷闷的，带着点没睡醒的沙哑：“李先生早。”
李进愣在原地，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地上。这反应和他预想的差了十万八千里——没有哭闹，没有抗拒，甚至连平日里那副张牙舞爪的模样都不见了，倒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浑身的尖刺，温顺得让人有些不适应。他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见她眼眶还有点红肿，显然昨日哭了不短时间，可眼神里的戾气却淡了许多，不由得暗自嘀咕：难道赵延祁那番“教训”，真有这么大的威力？
“走吧。”周曦曦率先迈开步子，小布包在她身后轻轻晃着，里面不知装了些什么，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她的声音依旧闷闷的，却没再耍脾气，也没东张西望地找碴。
李进压下心头的疑惑，快步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清晨的街道上，两旁的店铺还卷著门板，偶尔有早起的小贩推著车经过，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周曦曦一路都安安静静的，只是低头踢著路边的小石子，踢得石子滚出老远，她才停下脚步，等李进走近了，再迈开步子跟上。这副乖巧的模样，反倒让李进心里生出几分不自在——就像提着的心突然落了空，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到了清风茶馆，伙计们正在忙着摆桌椅、烧茶水，见李进带着周曦曦进来，都有些惊讶。掌柜的凑过来，压低声音笑道：“李先生，这丫头今儿倒是安分，没再追着后厨的猫跑了。”
李进笑了笑，没说话。他走到说书的台子旁，放下书稿，准备开讲时，特意往角落看了一眼。周曦曦已经搬了个小凳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腰背挺得笔直，眼神一眨不眨地落在他手中的醒木上，竟是一副专心听讲的模样。
“今日咱们说《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智取四郡’”李进拿起醒木，“啪”地一声敲在桌上，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茶馆里回荡。他一边讲著诸葛亮如何巧用妙计，取得了荆南四郡，一边不动声色地留意著周曦曦。只见她时而皱起眉头，像是在琢磨孟获为何屡败屡战；时而轻轻点头，仿佛看懂了诸葛亮的深谋远虑；偶尔还伸出手指，在小布包上画著什么，像是在记要点。全程安安静静，没搞出半点动静，连往日里最爱玩的发间珍珠，都被她摘了下来，想必是怕响动打扰了听书。
茶棚里的老听客们也觉稀奇。有个常来的白胡子老头凑到李进身边，小声问：“李先生，这丫头是转性了？前日还在这儿追着猫跑，把账本都撞翻了，今日倒坐得住了。”
李进笑了笑，心里也松了口气——或许这孩子是真的想通了，知道胡闹没用，打算好好跟着学东西了。上午的说书结束后，周曦曦还主动从布包里摸出个水壶，递到李进面前：“李先生，喝水。”
李进接过水壶时，指尖不经意间碰到她的手，只觉她的指尖微凉，像是有些紧张。他没多想，只当是她还没完全放下戒备，温声道：“上午听得不错，继续保持。”
周曦曦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耳根却悄悄泛起一抹红晕，像是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午后往赵家去的路上，日头渐渐毒辣起来，晒得人皮肤发烫。李进见周曦曦依旧安安静静地跟在身后，额头上渗著细密的汗珠，便和她闲聊了几句，问她上午听书的感受。
“邢道荣太笨了。”周曦曦小声说，声音里带着点自己的见解，“诸葛亮放了他，他就该知道打不过，早点投降才对。”
李进笑道：“人，有的时候就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坑能力，很正常。而且，诸葛亮足够厉害，能让邢道荣心甘情愿的听他的。”
周曦曦皱着眉想了想，点了点头：“好像有点道理。就像我娘说的，做生意要让客人心甘情愿掏钱，强买强卖是做不长久的。”
她虽说得磕磕绊绊，却比往日的胡搅蛮缠强太多。李进越发觉得，这丫头是真的改过自新了，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欣慰。
到了赵府，刚进花园，就见赵延祁正盘腿坐在石桌边，手里拿着本话本看得入迷，脚边还放著个吃了一半的冰镇酸梅汤。见他们进来，她立刻蹦起来，手里的话本随手扔在桌上：“李大哥！周曦曦，你今日倒敢来？”
周曦曦下意识地往李进身后缩了缩，小手紧紧攥著布包的带子，小声道：“我我来听书。”
“算你识相。”赵延祁哼了一声，转身吩咐旁边的丫鬟，“给周小姐倒杯酸梅汤，天热解解暑。”
丫鬟应声去了，周曦曦的眼睛却悄悄亮了一下，像是松了口气。她趁众人不注意，飞快地从布包里摸出个油纸包，攥在手心里，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李进正和迎面走来的赵延宇说著上午的说书反响，并未察觉她这细微的动作。
不多时，丫鬟端著个白瓷碗回来，碗里盛着褐色的酸梅汤，上面还浮着几颗冰块，看着就清凉爽口。她将碗放在赵延祁手边，屈膝行了个礼，便退到了一旁。
赵延祁拿起话本，翻到刚才看到的地方，拿起杯子正要喝，周曦曦突然走上前，脸上带着点讨好的笑：“赵姐姐，我帮你端吧，看你翻书呢，别洒了。”
赵延祁没多想，随手就把杯子递了过去：“谢啦，还是你懂事。”
就在周曦曦的手碰到杯子的瞬间，她的手指飞快地动了一下，掌心的油纸包被悄悄打开，里面的白色粉末“簌簌”地掉进了酸梅汤里。她的动作快得像阵风，若是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可她没留意，不远处的葡萄架下，负责浇花的老仆正好直起身，手里的水壶还滴著水，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小姐小心！”老仆见状，吓得魂都飞了，一把丢下水壶，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不等周曦曦反应，就猛地打掉了她手中的杯子。
“哐当”一声，白瓷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褐色的酸梅汤洒了一地，在青石板上蔓延开来，里面浮起些白色的粉末，遇水后渐渐化开，看得人一清二楚。
“你干什么！”周曦曦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脸色瞬间惨白，下意识地将油纸包往身后藏。
老仆指着她的手，气得浑身发抖：“你往三小姐的水里倒了什么？我都看见了！你这丫头，心肠怎么这么歹毒！”
赵延祁这才反应过来，猛地从石凳上站起来，一把抢过周曦曦藏在身后的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些白色的粉末，凑近闻了闻，随即冷笑一声：“这味儿我认得，是巴豆粉！你想让我拉肚子？”
周曦曦的脸彻底没了血色，嘴唇哆嗦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头撞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疼得她眼圈一红，却顾不上喊疼，只是死死抱着赵延祁的腿哭嚎：“赵姐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是我鬼迷心窍，你饶了我这一次吧！我真的知道错了”
“饶你？”赵延祁一脚踹开她，眼神凶得像只炸毛的猫，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昨天怎么说的？转头就忘！看来昨天还是太轻了，没让你长记性！”
她说著，一把揪住周曦曦的衣领，像拖小鸡似的就往柴房方向走。周曦曦手脚并用地挣扎，指甲在地上划出几道白痕，哭声撕心裂肺：“李大哥救我！我真的知道错了！呜呜别拖我去柴房我怕黑”
李进下意识地想上前劝阻，却被赵延宇拉住了胳膊。“李大哥别管，”赵延宇低声道，“这丫头就是欠收拾，祁儿有分寸，不会真伤了她性命。”
李进看着周曦曦被拖走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碎裂的瓷碗和散落的粉末，眉头紧锁。他没想到周曦曦如此顽劣，竟还敢用巴豆这种阴损招数，也难怪赵延祁动了真格。
果然，没走几步，柴房方向就传来周曦曦杀猪般的惨叫声，夹杂着赵延祁的训斥声，“让你记不住！”“还敢不敢使坏！”“当我赵延祁是好欺负的？”一声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赵府的郎中被请了来。他拿着那包巴豆粉仔细查验，又蹲下身看了看地上的残留物，捻起一点放在鼻尖闻了闻，随即起身对赵延祁拱手道：“三小姐，这确实是巴豆磨的粉，而且磨得极细，看分量，若是喝下去，怕是能让人上吐下泻，折腾好几天才能缓过来。”
赵延祁听得火冒三丈，转身又进了柴房。里面的惨叫声顿时拔高了八度，比刚才更凄厉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抽在了身上，听得旁边的丫鬟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李进站在外面，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周曦曦顽劣，却没想到她会用这般阴狠的手段。巴豆虽不至于致命，却能让人受尽折磨，尤其对女子而言，更是难堪。这丫头的心性，确实需要好好打磨。
直到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赵延祁才一脸解气地从柴房里出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对候在外面的李进和赵延宇笑道：“搞定，这次保证她记一辈子，再也不敢耍花样。”
柴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周曦曦被两个仆妇架了出来。她的头发乱得像鸡窝，沾著不少灰尘，脸上满是泪痕，嘴角还有点破皮，显然是哭狠了。身上的淡紫色袄裙也被扯得歪歪扭扭，沾满了污渍。她走路都打晃，像是浑身的骨头都被拆开了重组，看李进的眼神里全是恐惧，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发出“呵呵”的抽气声。
回去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言。周曦曦被仆妇扶著，脚步虚浮地跟在后面，时不时打个趔趄。快到周家门口时，李进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你以为赵家是什么地方，容得你再三撒野？”
周曦曦哆嗦著低下头，嘴唇翕动着，像是想说什么，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不停地往下掉，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赵延祁的父亲是镇南王，手握几十万兵权，镇守南疆，连知府见了都要行礼问安。”李进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像一块石头砸在周曦曦的心上，“你往王府小姐的水里倒巴豆，这要是被王爷知道了，按我大周律例，可是‘蓄意谋害命官家眷’的罪名。别说你一个人，就是你全家上下，都得跟着掉脑袋，满门抄斩都够格！”
“满门抄斩”四个字像惊雷般炸在周曦曦耳边。她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毫无血色，额头上瞬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打湿了衣襟，连鬓角的碎发都黏在了脸上。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声，腿一软差点摔倒，幸好扶住了旁边的墙才站稳。
她的眼神里，最后一点顽劣也被惊恐彻底取代，瞳孔放大，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连牙齿都开始打颤，发出“咯咯”的轻响。原来她以为的小打小闹，竟能招来如此灭顶之灾。
李进看着她吓破胆的模样，没再多说，转身走进了渐浓的暮色里。
身后，周曦曦扶著墙缓缓滑坐在地，望着李进消失在街角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只是这哭声里，再没了半分骄纵和倔强，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像潮水般将她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