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珠帘》的余韵，像一场温柔的细雨，在平户县的街巷里缠绵了三日。
起初只是宝月楼的常客在茶余饭后提及，说林盼儿新得了一首妙曲，弹唱起来能让人魂牵梦绕。没过两日，这股风便刮遍了全城——挑货郎的担子上、茶馆的八仙桌旁、甚至是深宅大院的闺房里，都能听见有人哼著“镌刻好每道眉间心上”的调子。
没有录音，没有乐谱刊印，想听最正宗的《卷珠帘》，只能往宝月楼跑。于是乎，每日傍晚，宝月楼门前便排起了长队，公子哥们掷金如土，只为抢一个能听清林盼儿弹唱的雅间。连带着楼里的酒水点心，都比往日贵了三成，老鸨琴姐笑得合不拢嘴，看林盼儿的眼神，像是在看一棵会生金元宝的摇钱树。
离云澜盛会还有二十余日，林盼儿凭著这首《卷珠帘》，已然在花魁评比中占尽先机。其他青楼的花魁们自然不甘落后，有几个才情出众的，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曲谱，也开始在自家楼里弹唱，奈何终究是模仿，少了林盼儿那份由内而外的柔情，听着总差了点意思。
“还是盼儿姑娘唱得最有味道！”
“那是自然，人家是李先生亲授的，能一样吗？”
议论声里，李进的名字被提及的次数越来越多。人们不再只记得他是那个说三国的李先生，更知道他是《卷珠帘》的创作者，是能让花魁们折腰的才子。
于是，李进住处的门阶上，再次堆满了各青楼女子的邀约信，粉笺、锦书、甚至还有用香料熏过的信纸，字迹或娟秀或妩媚，内容却大同小异，无非是仰慕才名，盼能一会。李进依旧懒得理会，看完便随手扔进废纸篓，只当是看了些无关紧要的戏文。
这日午后，李进在清风茶馆刚吃过午饭，正打算回住处歇会儿，店小二却一路小跑过来，脸上带着几分为难：“李先生，外面外面有人找您。”
“谁啊？”李进放下茶杯，心里隐约有了些猜测。
“是是位姑娘，带着个小丫鬟，说是找您有要事。”店小二挠了挠头，“我让她在门口等着呢。”
李进叹了口气，起身道：“让她进来吧。”
不多时，店小二领着两人走进来。为首的女子约莫二十一二岁，身着一袭绯红的罗裙，裙摆上用金线绣著缠枝牡丹，行走间流光溢彩，衬得她肌肤胜雪，艳光四射。她生得极美，是那种带着侵略性的艳丽——眉如墨画，眼若桃花，鼻梁高挺，唇瓣饱满，像是熟透了的樱桃，一颦一笑都带着勾魂摄魄的风情。
跟在她身后的小丫鬟约莫十三四岁，穿着青绿色的比甲，怯生生地低着头，手里拎着一个小巧的食盒。
“李先生。”女子走到李进面前，盈盈一礼，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的娇媚，像是浸过蜜的酒，“小女子凝芙，来自春亭园，久闻先生大名，今日冒昧前来，还望先生莫怪。”
春亭园？李进想了想，似乎也是平户县有名的青楼，只是风格比云舒苑、宝月楼更外放些。他看着眼前这个艳光四射的女子，心里却没什么波澜，只是淡淡道：“凝芙姑娘请坐。”
凝芙也不客气，在李进对面坐下，小丫鬟连忙为她斟上茶。她端起茶杯，指尖涂著蔻丹，鲜红欲滴，与白皙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
“先生想必也猜到了，小女子今日来，是想向先生求一首曲子。”凝芙开门见山，眼神坦诚，没有丝毫扭捏，“林盼儿姑娘的《卷珠帘》，如今红遍全城，谁都知道是先生的手笔。小女子不才，也想借先生的才学，在云澜盛会上搏一搏。”
李进挑眉：“哦？凝芙姑娘也想效仿林盼儿？”
“效仿谈不上，只是想求一线生机。”凝芙苦笑了一下，眼中的艳丽褪去几分，多了些落寞，“先生也知道，我们这些人，吃的是青春饭。林姑娘能拿一千两银子买一首曲子，小女子没这个家底，春亭园也比不得宝月楼财大气粗。”
她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眼看向李进，眼神里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勇气：“我们楼里的妈妈说过，只要我能在这次云澜盛会上拿到前五名，就准许我赎身。到时候到时候小女子愿给先生做妾，只求先生日后能对我好一点，给我一个安稳的去处。”
李进愣住了。他见过想用钱买曲子的，见过想攀附权贵的，却没想过会有人用“做妾”来换一首曲子。他看着凝芙那张艳丽的脸，此刻却写满了恳切，心里不禁有些复杂。
“你为何要如此？”李进忍不住问道，“以你的容貌才情，未必没有其他出路。”
凝芙自嘲地笑了笑：“出路？青楼女子的出路，要么被哪个权贵看中，纳为妾室，运气好能得几分怜惜；要么就是赚够了钱自己赎身，找个老实人家嫁了；若是两样都做不到，等到人老色衰，就只能在楼里打杂，或是被卖到更偏远的地方，下场凄惨。”
她的声音低沉了几分：“我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在楼里不算年轻了。妈妈已经开始催我接客，若是这次盛会再没什么起色，我怕是怕是扛不住了。一旦接了客，这辈子就真的只能困在青楼里，再也没有赎身的可能了。先生，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她说得坦诚，甚至带着几分狼狈，那份艳光四射的风情里，露出了底层女子的无奈与挣扎。
李进沉默了。他不是圣人，没那么多悲天悯人的情怀。平户县的青楼里，像凝芙这样的女子不知有多少，他帮得了一个，帮不了全部。可是看着她那双带着期盼与绝望的眼睛，想起自己前世孑然一身的孤独，心里那点莫名的情绪，竟悄悄动了起来。
尤其是她那张艳丽的脸，此刻带着几分脆弱，像一朵即将凋零的红玫瑰，莫名地让人心生怜惜。
“先生”凝芙见他不语，眼神黯淡了几分，却依旧没有放弃，“小女子知道，这个请求很唐突，也很不自量力。若是先生不愿，小女子”
“罢了。”李进打断了她，“晚上我去春亭园找你吧。”
凝芙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像是濒临枯萎的花突然遇到了甘霖：“先生您答应了？”
李进点了点头：“先看看你的才艺再说。”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凝芙激动得站起身，对着李进连连福礼，眼眶都有些红了，“小女子在春亭园静候先生大驾！”
说罢，她让小丫鬟将食盒留下：“这点心不成敬意，先生收下吧。”然后便带着小丫鬟匆匆离去，脚步轻快，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李进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糕点，做得颇为用心。他拿起一块尝了尝，味道尚可，却不如林盼儿做的那般细腻。
“真是惹上麻烦了。”李进摇了摇头，却也没太放在心上。帮她一把也无妨，若是她实在不堪造就，到时候再拒绝便是。
傍晚时分，李进如约来到春亭园。与宝月楼的雅致、云舒苑的热闹不同，春亭园的装饰更为华丽，红墙绿瓦，雕梁画栋，处处透著一股奢靡的气息。
“李先生，凝芙姑娘在楼上雅间等着呢。”引路的龟奴脸上堆著笑，态度恭敬得很。显然，凝芙已经打过招呼。
上了二楼，凝芙早已等在雅间门口，依旧穿着那件绯红的罗裙，只是脸上的妆容淡了些，更显得清丽了几分。
“先生，您来了。”她侧身请李进进屋，“楼里太吵，我特意包了个僻静的雅间，没人会打扰我们。”
雅间里布置得简洁大方，只摆着一张琴桌和几张椅子，墙上挂著一幅《牡丹图》，倒是符合她艳丽的气质。
“先生想喝点什么？我让人备了上好的碧螺春。”凝芙热情地招呼道。
“不必了，先看看你的才艺吧。”李进直接说道。
凝芙也不拖沓，点了点头：“先生稍等。”她走到琴桌旁，坐下，调了调琴弦，然后玉指轻挑，弹奏起来。
她弹的是一首颇为欢快的曲子，旋律流畅，技法也算娴熟，只是少了几分深度，更像是为了取悦客人而作。
弹完一曲，凝芙看向李进，眼神里带着几分紧张：“先生觉得如何？”
“还行。”李进客观地评价道，“技法尚可，只是少了些自己的东西。你擅长什么？”
凝芙想了想：“琴棋书画，小女子都略懂一些，只是都不算精通。相对来说，还是弹琴和跳舞更擅长些。”
李进沉吟片刻。《卷珠帘》的柔情不适合她，她的气质太过艳丽，需要一首更有张力、更能凸显她风情的曲子。
他忽然想起前世听过的一首纯音乐，旋律空灵又带着几分缥缈，若是改编成琴曲，再配上她的舞姿，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我给你弹一首曲子，你听听看。”李进走到琴桌旁坐下。
凝芙连忙起身，退到一旁，屏息凝神地看着他。
李进深吸一口气，指尖落在琴弦上，一阵空灵婉转的旋律便流淌出来。这正是《回梦仙游》。
初时的琴声，像是清晨的薄雾在山谷中弥漫，带着几分朦胧与神秘；渐渐的，旋律加快，如流泉飞瀑，跌宕起伏，又似仙人在云端起舞，缥缈灵动；到了高潮处，琴声陡然变得激昂，金戈铁马与仙音缥缈交织在一起，听得人心潮澎湃，仿佛置身于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凝芙听得呆住了。她从未听过这样的曲子，没有缠绵悱恻，没有悲春伤秋，却有着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让她不由自主地跟着旋律摇摆，仿佛自己真的化作了梦中的仙子，在云端起舞。
一曲终了，凝芙还沉浸在那空灵缥缈的意境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首曲子叫《回梦仙游》。”李进收回手，看着她道，“你觉得，适合你吗？”
凝芙这才如梦初醒，用力点头，眼中闪烁著兴奋的光芒：“适合！太适合了！先生，这首曲子太好听了！”
“你想学吗？”
“想！”凝芙毫不犹豫地说道，“求先生教我！”
李进便开始手把手地教她。出乎意料的是，凝芙的悟性极高，尤其是对旋律的把握，甚至比林盼儿还要敏锐。她不仅记得快，还能在弹奏时加入自己的理解，将那份空灵缥缈与自己的艳丽风情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两个时辰后，凝芙已经能熟练地弹奏《回梦仙游》了。
李进看着她弹奏，忽然想起什么，对门外喊道：“有没有萧？借一支来。”
守在门口的龟奴连忙应道：“有！小的这就去取！”
很快，龟奴拿来一支紫竹箫。李进接过，试了试音，然后对凝芙道：“你再弹一遍，我用箫给你伴奏。”
凝芙点头，再次弹奏起来。李进拿起箫，凑到唇边，箫声呜咽，与空灵的琴声交织在一起。琴音是仙境的缥缈，箫声是人间的深情，一高一低，一虚一实，竟生出一种奇妙的和谐，比单独弹奏更添了几分意境。
雅间里，琴声与箫声缠绵，凝芙的脸上带着专注的笑容，那双桃花眼亮得惊人。李进站在一旁，吹奏著箫，看着她艳丽的侧脸，心里忽然觉得，或许帮她这一把，也不算坏事。
至少，这曲《回梦仙游》，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演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