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平户县的街巷亮起了点点灯火，宝月楼门前的走马灯转得正欢，将“宝月楼”三个鎏金大字映得熠熠生辉。李进站在楼下，仰头望了一眼那雕梁画栋的楼宇，深吸一口气，抬脚走了进去。
“李先生，您可算来了！”刚进门，就见一个穿着青色比甲的丫鬟迎了上来，正是林盼儿身边的青竹。她脸上堆著笑，热情地引路，“我家小姐在楼上雅间候着呢，特意嘱咐了，谁也不许打扰。”
李进跟着青竹上了二楼，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两侧的雅间都挂著精致的珠帘，隐约能听见里面的笑语和丝竹声，却并不喧闹，比云舒苑多了几分雅致。
“李先生，这边请。”青竹掀开最尽头一间雅间的珠帘，里面顿时飘出一股清雅的茶香。
雅间不大，却布置得极为精致。墙上挂著一幅《寒江独钓图》，画旁摆着一盆青翠的文竹，靠窗的位置放著一张八仙桌，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荤素搭配得宜，还温著一壶上好的女儿红。
林盼儿正坐在桌旁，见李进进来，连忙起身相迎。她今晚换了一身水绿色的襦裙，裙摆上用银线绣著几枝兰草，乌黑的秀发松松挽了个髻，只用一支碧玉簪固定，脸上未施粉黛，却更显清丽脱俗。
“李先生，您来了。”她的笑容温婉，眼中带着真切的喜悦，“快请坐。”
李进拱手道谢，在她对面坐下。青竹熟练地为两人斟上酒，便垂手站在一旁，安静得像个影子。
“不知先生喜欢吃些什么，我便让厨房随意做了几样，若是不合口味，先生尽管吩咐。”林盼儿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林姑娘太客气了，这些菜已经很丰盛了。”李进尝了一口桌上的水晶虾饺，味道清甜，口感爽滑，显然是精心制作的。
两人边吃边聊，林盼儿谈吐优雅，见识也颇为不凡，从诗词歌赋聊到平户县的风土人情，竟与李进颇为投缘。李进原本还有些拘谨，渐渐也放松下来。
正说著，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紫色绸裙、体态丰腴的中年女子走了进来，正是宝月楼的老鸨琴姐。她脸上堆著精明的笑，目光在李进身上转了一圈，对着林盼儿点了点头，又对李进拱手道：“原来是李先生大驾光临，盼儿这丫头能得先生指点，是她的福气。我就不打扰二位了，先生有任何吩咐，尽管叫人。”说罢，便识趣地退了出去，自始至终没多说一句话。
李进心里了然，这琴姐显然是来看他这位“贵客”的，见他与林盼儿相谈甚欢，便知趣地离开了。
酒过三巡，林盼儿放下酒杯，轻声道：“李先生，小女子粗通些音律，斗胆在先生面前献丑，还望先生指点一二。”
说罢，她示意青竹取来一把琵琶，抱在怀里，玉指轻挑，弹奏起一首曲子。这曲子旋律舒缓，带着几分江南水乡的柔情，却比起李进昨日弹的《卷珠帘》，少了几分动人的韵味，技法虽不算生疏，却也称不上精湛。
李进静静听着，等她弹完，才温和地说道：“林姑娘的指法还算熟练，只是少了几分灵气。”
林盼儿脸上露出一丝羞赧，点了点头：“先生说得是。小女子也知道自己技艺不精，尤其是琵琶，总觉得有些生硬。”她顿了顿，眼中带着几分期待，“其实，比起琵琶，小女子更喜欢七弦琴，对木笛和箫也略通一二，不知先生”
李进恍然大悟，原来她并不擅长琵琶。他笑道：“七弦琴也好，《卷珠帘》本就适合用七弦琴弹奏，更能体现其中的韵味。”
“真的吗？”林盼儿眼睛一亮，连忙让青竹取来七弦琴。
青竹很快抱来一把古朴的七弦琴，琴身是老桐木所制，上面刻着细密的流水纹，一看便知是把好琴。林盼儿将琴放在桌上，调整好坐姿，期待地看着李进。
李进深吸一口气，将《卷珠帘》的曲谱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然后拿起琴弓，一边弹奏，一边讲解：“这首曲子的精髓在于‘柔’与‘转’，起手时要轻，仿佛月光洒在窗棂上”
他的指法娴熟，讲解也通俗易懂，从音符的高低到节奏的快慢，都一一细致说明。林盼儿听得极为认真，时不时点头记下，遇到不懂的地方，便虚心请教。她的悟性极高，李进只演示了两遍，她便能大致弹奏出来，虽然还带着几分生涩，却已经有了几分《卷珠帘》的韵味。
“太好了！”林盼儿喜上眉梢，眼中闪烁著兴奋的光芒，“多谢先生指点，小女子茅塞顿开！”
李进笑了笑：“姑娘悟性高，一点就透，是个学琴的好料子。”
两人又练习了几遍，直到林盼儿能熟练弹奏，李进才停下，看了一眼窗外，夜色已深：“时间不早了，在下该告辞了。”
林盼儿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只是轻声道：“先生稍等。”她犹豫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先生若是不嫌弃，今晚可以留在宝月楼歇息。小女子小女子虽未出阁，不能亲自伺候先生，但楼里有几个姐妹，都很会疼人，定能让先生满意。”
李进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她的意思，连忙摆手：“多谢林姑娘美意，只是在下习惯了独自歇息，就不叨扰了。”
他的拒绝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林盼儿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却也没有强求，只是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小女子便不勉强先生了。只是不知先生明晚可否再来？小女子还有些地方想向先生请教。”
李进想了想，自己明天晚上确实没什么事，便点头道：“好，明晚我再来。”
林盼儿顿时喜上眉梢，亲自将李进送到楼下，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才转身回了楼里。
回去的路上，李进边走边想，林盼儿这样的女子，在青楼中实属难得。不仅容貌清丽，气质温婉，还颇有才学，最重要的是，她身上没有那些风尘女子的轻浮，反而透著几分大家闺秀的端庄。尤其是她那句“未出阁”，更是让李进有些意外——在他的印象里，青楼女子大多身不由己，像她这样还能保持清白之身的，实在少见。
“若是能给她赎身，娶回家做个妻子，倒也不错。”李进心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随即又摇了摇头。林盼儿能拿出一千两银子买一首曲子，想必她的身价定然不菲，赎身费怕是天文数字，以他现在的积蓄，根本想都不敢想。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李进自嘲地笑了笑，不再多想。
第二天，李进照常去清风茶馆说书，下午又去赵府给众多公子小姐说书，日子过得平静而充实。傍晚时分，他如约再次来到宝月楼。
还是昨晚那个雅间，林盼儿已经等候在那里。她今晚穿着一件淡粉色的襦裙，裙摆上绣著几枝含苞待放的桃花，脸上略施薄粉，更显得容光焕发。清秀的容貌配上温婉的气质，竟让李进心头微微一动。
“李先生，您来了。”林盼儿笑着起身，“快请坐，我泡了您喜欢的茶。”
两人闲聊了几句，林盼儿便起身道：“先生，小女子今日将《卷珠帘》练熟了，想在楼里弹唱一番，也算不辜负先生的教导，不知先生可否留下一听？”
李进点头道：“自然可以。”
林盼儿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雅间。没过多久，楼下传来一阵喧闹，显然是林盼儿要登台了。
李进走到雅间的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下望去。只见楼下的大堂里早已坐满了人，比昨晚热闹了许多。林盼儿抱着七弦琴，缓缓走上舞台，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喝彩声。
她在台上坐下，深吸一口气，玉指轻挑，熟悉的《卷珠帘》旋律便流淌出来。不同于李进的温润，也不同于钰晗的激昂，林盼儿的琴声里带着一股独特的柔情与怅惘，仿佛一个深闺女子在诉说著自己的心事。
弹到动情处，她轻轻启唇，唱起了那首歌词：
“镌刻好 每道眉间心上
画间透过思量
沾染了 墨色淌
千家文 都泛黄”
她的嗓音清甜婉转，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忧伤，与琴声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比李进昨日的哼唱更添了几分动人的韵味。
台下的众人瞬间安静下来，个个听得如痴如醉。那些平日里寻欢作乐的公子哥，此刻也收起了轻佻的笑容，眼神专注地看着台上的林盼儿；连那些见惯了风月的老鸨、龟奴，也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静静地听着。
一曲终了，台下先是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比昨晚在云舒苑的动静还要大。
“好！盼儿姑娘唱得太好了！”
“这曲子是什么名字？太好听了！”
“再来一首！我们还要听！”
林盼儿站起身，对着台下盈盈一礼，目光却不自觉地望向二楼的雅间，恰好与李进的目光相遇。她脸上露出一丝羞涩的笑容，对着他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才对台下众人说道：“承蒙各位厚爱，这首《卷珠帘》，是李进先生所创，也是他教给小女子的。既然各位喜欢，小女子便再为大家弹唱一首。”
台下顿时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
李进看着台上那个闪闪发光的女子，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林盼儿，若是生在前世，凭著这容貌、这嗓音、这才情，定然能成为万众瞩目的大明星。
可惜，她生在这个时代，被困在这方寸之地的青楼里。
李进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现在帮不了她什么。与其在这里感慨，不如早些离开，免得徒增烦恼。
他转身离开窗边，对着门口的青竹道：“替我多谢你家小姐，我先回去了。”
青竹愣了一下，连忙点头：“好，我这就告诉小姐。”
李进不再停留，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宝月楼。身后的喝彩声依旧响亮，只是那动人的《卷珠帘》，似乎再也传不到他的耳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