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青色光幕上。
鎏金小字缓缓隐去。
新的画面铺卷开来。
恢弘的养心殿内部。
身披明光铠的朱棣正端坐在御案之后。
他面容刚毅,目光如电,纵然双鬓染白,但顾盼之间却仍有睥睨天下的霸气。
而御阶之下,垂手站着三人。
居首者是朱高炽。
朱高炽身后是朱高煦,朱高燧。
“朕决心已定,要亲征天竺!”
朱棣开口,声音铿锵有力。
“天竺?”
朱高炽微微一愣,立刻站了出来,不卑不亢的拱手道:“父皇,三宝太监的船队带回的消息,儿臣与林公反复研判过,其地虽称富庶,然邦国林立,气候迥异于我大明,陆路南下,最快的途径需翻越横断山脉、穿越烟瘴之地,或绕行吐蕃边缘,山高路险,补给艰难,若走海路,则季风不定,航程漫长,如今边关刚刚安定,国库国库虽经林公打理,近年有所盈余,然支撑如此远国大征,恐力有未逮,父皇年事已高,万乘之躯,岂可再涉此等险远?”
闻言,朱高煦不等朱棣开口,立刻嗤笑一声,抢著道:“大哥,你就是太谨慎!父皇天纵神武,当年靖难、三征漠北,两讨南蛮,什么艰难险阻没遇到过?区区天竺,土邦蛮酋,闻我大明王师,定然望风而降!父皇,儿臣愿为先锋,替父皇踏平此路!”
朱高燧也赶忙附和:“二哥说得是,父皇壮志未已,此乃开疆拓土、扬威域外之良机,大哥主管钱粮,拨付便是,何必长他人志气?”
朱高炽眉头紧皱,看向朱高煦,语气依旧平稳,脸上带着笑容:“二弟,我不像你,可以随手撒出金豆子收买人心,也不管朝廷度支艰难,我是当家的,每一分银钱、每一石粮草,都得算计着花,况林公为了充盈国库,平衡各方,耗费了多少心血?岂能随意挥霍?”
他特意在“金豆子”上加重了语气。
朱高煦脸色顿时一变,急声打断:“你大哥!朝堂之上,说这些做什么!”
御座之上,朱棣一直沉默地听着儿子们的争执。
当朱高炽口中提到“林公”时,他的眼睛微不可查的眯了一下,眼中露出一抹冷光。
随即,他缓缓抬手。
“够了。”
朱棣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煦儿,燧儿,你们先退下。”
朱高煦虽有不甘,但在朱棣的目光下不敢违逆,只得与朱高燧一同行礼退出。
乾清宫内,只剩下父子二人。
朱棣身上的那股迫人霸气似乎随着外人的离去而收敛了些。
他站起身,走到朱高炽面前,看着这个体胖却目光清明的长子,方才眼中的凌厉化为了某种复杂难言的情绪,语气也缓和下来,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恳切。
“老大。”
他叫着私下里的称呼。
“你的难处,爹知道。林林首辅打理户部、兵部后勤,这些年做得很好,爹心里有数。”
他停顿了一下,似在斟酌言辞。
“可爹老了,爹这辈子,马上打天下,这辈子最大的念想,就是给大明,给后世子孙,打下更牢靠的基业,天竺这条路,三宝的船队探了,林首辅的人也画了图,虽有险阻,但绝非不可行,这是爹最后的机会了再不打这一仗,以后,就真打不动了,也没那个心气了。”
朱高炽抬头看着父亲,看着他那身依旧英武的铠甲下难掩的苍老。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朱棣见他神色松动,继续道:“爹向你保证,此番南征,只带精兵,速战速决,最多半年,无论战果如何,必率军北返,朝中政务,依旧由你监国,爹信得过你。”
“半年?”
朱高炽摇了摇头,笑容有些苦涩。
“父皇,带几十万大军出去,半年就回来,说这话您自己信吗?”
朱高炽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目光变得坚定。
“父皇既已决意,儿臣身为太子,唯有竭力支持,儿臣会与林公商议,调动一切能调动的资源,确保大军后勤,但儿臣也只能向父皇保证,倾尽全力,最多最多维持大军一年之需,一年之后,无论战事如何,父皇都当北返。”
一年。
这已是朱高炽能做出的最大承诺,不是朝廷真的出不起钱,而是朱棣这身体,恐怕撑不住一年了。
朱棣盯着儿子看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他伸出手,拍了拍朱高炽厚实的肩膀,声音低沉:“好,一年就一年。”
“高炽啊。”
朱棣的脸上露出笑容,转身看向殿外。
“等这次,朕打了胜仗回来,你就登基。”
“朕也该歇歇了。”
他身后,朱高炽眼中闪烁泪光,拱手作揖,身体却在微微颤抖。
洪武五年。
养心殿前。
朱元璋怔怔地看着画面中那个苍老却倔强的老四,鼻端没来由地一阵发酸。
那身明光铠耀眼,可穿铠甲的人却已经苍老,本应该是垂暮的年纪,却依旧要率军亲征,要在生命的最后再拼一把,再去开疆扩土一次。
这是他的儿子,未来威震天下的永乐大帝,也是一个不甘老去、想要为自己毕生征战事业画上一个更辉煌句号的老人。
他身后的大臣们,也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李善长率先叹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永乐帝年迈至此,犹思远征万里,扬威异域,此等气魄,千古罕有。”
汪广洋、胡惟庸等人也纷纷颔首,面露敬色。
纵然新政受挫带来的烦恼仍在,但此刻目睹一位帝王的决绝,不免激荡起胸中豪情。
而众人中,少年朱棣却完全沉浸在另一番情绪里。
他小拳头紧握,眼睛瞪得溜圆,一眨不眨地盯着光幕里那个身披金甲、挥斥方遒的“自己”,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我我老了还这么厉害!还能打那么远的仗!”
他兴奋地差点叫出来,忍不住扯了扯身旁朱标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大哥你看!那盔甲!多威风!”
朱标轻轻按住弟弟的手,示意他噤声,目光却同样紧紧追随着光幕,眼中有关切,有思索,更有一份沉静的理解。
他看到了那位“四弟”的雄心,也看到了那位“太子”的艰难与担当。
此时,光幕上文字再现。
【永乐大帝决意南征,三路大军并发,翻雪山,过险隘,破国百余,拓地万里,直抵恒河之畔。】
文字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幅飞速闪过的壮阔画面。
皑皑雪山之巅,身着棉甲的大明将士以绳索相连,在狂风暴雪中艰难跋涉,身影渺小却坚定,如同刻印在绝壁上的图腾。
郁郁葱葱的湿热雨林间,明军的旗帜在泥泞中前行,毒虫瘴气环绕,将士们面容坚毅,刀锋斩开藤蔓。
巨城崩塌,火炮轰鸣,硝烟弥漫,明军如潮水般涌上,喊杀声震天动地。
画面拉近,老年朱棣立于临时搭建的指挥高台之上,手上一指,旌旗雷动,铺天盖地。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开疆拓土,踏破山河无数。
画面闪烁的速度极快,却每一帧都充满了力量与决绝,在燃烧着一位大帝最后的光和热。
洪武五年
养心殿前,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跨越时空的征战史诗所震撼。
少年朱棣激动得浑身发抖,仿佛那些冲锋的身影中有他自己。
朱元璋抿紧了嘴唇,胸中豪情与那股莫名的感伤交织翻腾。
文臣武将,皆面露凛然。
然而,这激昂的画面却突兀的戛然而止。
最终的定格,并非凯旋盛宴,也非万国来朝。
而是一座军营大帐,陈设简单。
画面中央,是一张铺着兽皮的行军榻。
曾经睥睨天下的永乐大帝朱棣,正静静地躺在榻上。
他身上的铠甲已经卸去,只著一件单薄的深色常服。
脸色是一种不祥的灰败,眼眶深陷,呼吸微弱而绵长。
那双曾洞悉战场、威慑臣工的眼睛,此刻半阖著,望着帐顶,目光有些涣散,却又仿佛凝望着极为遥远的地方。
帐内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一盏油灯摇曳著微弱的光芒,将老人孤寂而苍凉的身影投在帐壁上。
胜利的旗帜还在远方飘扬,但创造这胜利的人,已灯枯油尽。
另一个时空,看到这一幕。
朱元璋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他猛地向前踏出半步,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股冰冷的、不祥的预感,瞬间席卷全身。
他身后,所有大臣的呼吸也为之一窒。
先前对帝王远征气魄的赞叹,此刻尽数化为一片沉重的静默。
李善长闭上了眼睛,刘伯温低头叹息,连最跳脱的少年朱棣,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苍凉画面镇住,脸上的兴奋冻结,慢慢转为了茫然和一丝隐约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