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五年，应天府。
三日的期限，弹指即过。
养心殿内，灯烛燃尽了一茬又一茬，汪广洋、刘伯温领着一班文吏，连同被拉来参详的李善长、胡惟庸，杨宪，将一份墨迹初干的章程，捧到了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御座上站起，接过那厚厚一叠文书。
他目光灼灼，一页页翻过，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军市设立”、“商贾勘合”、“货值核验”、“利分五三二”等条款细则。
刘伯温在一旁低声解释著关键处，汪广洋补充著施行步骤，李善长偶尔插言，点出某条法令与前朝旧例的关联。
“好！好！”
朱元璋越看越满意，尤其是看到章程中特意强调“监察御史随行，军将商贾私通者，以谋逆论”时，更是重重一拍桌案。
“想得周到！咱就说嘛，你们几个的能耐，加起来未必就输给那林长久！照着这个办，咱大明也能开出一条活水来！”
朱元璋仿佛已经看到商队络绎跟随大明旌旗，将丝绸瓷器运往塞外草原，换来骏马皮毛，充盈国库。
看到边关军市人声鼎沸，士卒们欢天喜地的用斩获的战利换来银钱寄回家乡。
看到荒漠因商路而渐起炊烟，疆土因实利而固若金汤。
“来人，拿地图来！”
“徐达北伐新败，岭北之地一时难图，但西域诸部，畏威而不怀德，且地寡兵弱。
朱元璋手指点在地图上葱岭以西的广阔区域，眼中精光闪动。
“便以此地为试行此策之始！传令，以卫国公邓愈为主将，精选五万兵马，开春即兵发哈密，震慑西域，重开商道！诏令天下，有意随军贸易之商贾，可至户部登记，核验资产，领取勘合，一切依新章程行事！”
“诺！！”
朱元璋的旨意一下，应天城内外顿时骚动起来。
有胆大的商人跃跃欲试，有持重的老吏摇头观望，更多的则是将信将疑。
勋贵之中听闻此策，竟也有从府中拨出些银钱，交由亲近的家仆或可靠的旧部，以“尝试”之名，掺和进了第一批报名的商队。
圣旨所下的七日后，五万明军就浩浩荡荡西出玉门。
队伍中，果然多了一支支规模不等的商队，驮著粮食、铁器，药材，皮革，在监察御史和军司马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随在大军侧后。
朱元璋在宫中，每日都要接到由驿站快马加鞭送来的西征简报。
头半个月，简报多是“大军行进顺利”，“沿途小股匪患已清”，“商队安好”等语。
对此，朱元璋心情颇佳，甚至开始与众臣畅想，待此番打通商路，抽得税银，该如何充实国库。
然而，好景不长。
一个月后，简报上的调子渐渐变了。
先是随军御史密奏，言及商队与军中个别低阶武弁有所接触，虽未查出实据，但“恐生弊端”。
接着是负责核验货值的军司马抱怨，商人所携货物繁杂，估价争议频发，拖延行程。
然后便是邓愈军中主管后勤的官员上疏，直言“商队拖累行军速度，其自备粮草消耗亦需大军分兵照应，未见其利，先见其扰”。
最让朱元璋眉头紧锁的，是几份几乎同时送到的奏报。
一份是弹劾随军商贾勾结核查小吏，以次充好，用芦花和蒲绒代替棉花填充被褥，导致大量士卒被冻伤得病。
一份是军官抱怨随军商人的牲畜充入军中牛马，不仅引发混乱，还大大影响了运粮进程。
还有一份，竟是徐达、汤和等大量勋贵府上管事私下递来各自府上的“家信”，信中委婉提及，投进去的本钱，至今未见回报，反而因路途损耗、货品滞销，恐怕要大有亏折。
本以为随军商贾之策会让财源滚滚，却没料到钱没看到，麻烦还越来越多。
“一个月！才一个月！弹劾的、抱怨的、喊亏本的，都来了！你们不是说万无一失吗？利在何处？！”
朱元璋愤怒的拍著桌子问道。
汪广洋面色发白，上前一步，艰难道：“陛下息怒西域路远，情况复杂，章程虽定，然落实需时，些许龃龉，或在意料之中。”
“意料之中？”
朱元璋眼睛一瞪。
“这一个月算下来，明明胜仗没少打，却填补不了军费，还倒亏！这也是你们的意料之中？！”
闻言，刘伯温深吸一口气，撩袍跪下：“陛下，臣等思虑不周，未能预判西域商路实际之艰、人心之诡，且监察虽设，然百密一疏，致使奸商有隙可乘，军中或有懈怠，臣等有罪，请陛下责罚。”
他这一跪，汪广洋、胡惟庸也连忙跟着跪下请罪。
李善长站在稍后，须发微颤，欲言又止，最终也是长叹一声，躬身道：“老臣老臣亦有过，请陛下责罚。”
“责罚？责罚你们有用吗？”
朱元璋看着跪了一地的重臣，又看看案头那些令人头疼的奏报，一股强烈的失望和烦躁涌上心头。
难道那光幕所示的洪熙盛世，那林长久信手拈来的妙策，到了他朱元璋手里，就行不通了？
他自认勤政善谋，麾下文武也皆是人杰，何以至此？
朱标在一旁看得心焦，上前轻声劝道：“父皇，此策本为创新，试行之中偶有挫折，亦是常情，汪相、刘公等已竭尽心力，眼下当务之急，是集思广益，查补缺漏，或调整方略，或加强监管，而非一味苛责。”
朱元璋看了儿子一眼，怒火稍抑，但眉宇间的郁结和颓丧却挥之不去。
他挥挥手，像是耗尽了力气：“罢了，你们都起来吧，再议，再给咱好好议议！到底问题出在哪儿？”
殿中一时沉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几位大臣面面相觑，新政遇阻的细节千头万绪，仓促间又如何能立时拿出万全的补救之策？
方才请罪是姿态，真要他们立刻指出明确的症结和立竿见影的解决办法，却也一时语塞。
朱元璋看着他们沉默的样子，心中那股刚升腾起不久的、欲与后世能臣比肩的豪情，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渐渐凉了下来。
难道真是自己太心急了？
或是这“商贾随军”之法，本就暗藏玄机，非得其人、得其时不能奏效？
就在朱元璋心中弥漫着失望与困惑的寂静时刻。
“陛下！陛下！”
一名太监连滚爬爬地冲入殿中，声音因激动而尖利。
“天天幕！玄青色的光幕，又出现了！就在殿外天上！”
殿中所有人，包括正在颓丧中的朱元璋，都猛地一震，齐刷刷抬起头。
朱元璋霍然起身，眼中重新燃起光芒，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走！随咱出去！”
众人疾步来到殿外广场。
果然，那熟悉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玄青色天幕，再次无声无息地悬于苍穹之上。
天色并未完全暗下，但这光幕的存在，让周围的宫殿飞檐都显得黯然失色。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目光紧紧锁定。只见光幕之上，如水纹波动，继而浮现出一行行清晰而庄重的大字：
【永乐帝最后一舞，以及洪熙朝的起始到终焉】
【对此盛世，将做最后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