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市教育局家属院,午后的阳光被拉起的警戒线割裂成一块块不规则的光斑。
空气里,高档小区特有的草木清香被一种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息死死压制。
3栋401室的窗口,窗帘紧闭,像一只盲眼,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但在对面楼顶,特警狙击手已经就位,黑洞洞的枪口,死死锁定着那个窗口的缝隙。
雷大炮焦躁地在警戒线内来回踱步,嘴里的烟已经被他自己捏得变了形,烟丝洒了一地。
“嫌疑人叫孙伯,六十二岁,情绪极度不稳定!”
“他身上绑了至少五个玻璃瓶,里面装满了高浓度的氰化物溶液!手里拿着防风打火机!”
“人质是市教育局副局长张建民!”
“他点名要见李国良!可李国良已经死了!这他妈就是个死局!”
雷大炮狠狠一脚踹在旁边的一棵景观树上,树叶簌簌落下。
就在这时,徐璟知从人群后面走了过来。
他面色平静,脱下了沉重的防弹背心,解下了腰间的配枪,将它们一起交到雷大炮手里。
“师父,帮我拿着。”
雷大炮一愣,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眼珠子瞪得溜圆:“你小子要干什么!里面是个不要命的疯子!那是氰化物,沾上一滴你就没了!”
“他不是疯子。”徐璟知的声音很轻,却很笃定,“他只是一个想给儿子讨个说法,却走投无路选错了方式的父亲。”
说完,他轻轻拨开雷大炮的手,整理了一下单薄的衬衫,独自一人,双手举起,慢慢走向了3栋的楼门。
“孙伯,我是警察,我没有带武器,只有我一个人,我来跟你谈谈小雨的事。”
他的声音不大,但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传到了楼上。
几秒钟的死寂后。
401的房门,开了一道缝。
客厅里,昂贵的真皮沙发和红木家具,散发著金钱和权力的味道。
但这股味道,此刻被一股更刺鼻、更令人绝望的气味彻底掩盖。
那是苦杏仁和烂苹果混合在一起的,死亡的气息。
孙伯就站在客厅中央。
他那瘦小干瘪的身躯上,用黄色的封箱胶带缠着五个玻璃瓶,里面浑浊的液体随着他的呼吸微微晃动。导管凌乱地连接着,像一个粗制滥造却又致命的怪物。
他枯瘦的手里紧紧攥著一个打火机,拇指就悬在砂轮上方,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白。
他的另一只手,死死地勒著一个瑟瑟发抖、满脸油汗的中年男人。
那个男人就是张建民,现任教育局副局长,十年前的城南中学校长。
“李国良呢!”孙伯看到只有徐璟知一个人进来,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凶光毕露,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我让你叫李国良来!他必须来!来给我儿子上一课!”
徐璟知没有后退,他停在客厅门口,与孙伯保持着一个微妙的安全距离。
他没有撒谎,也没有使用谈判专家的那一套拖延话术。
他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透明的物证袋。
袋子里,是那张从报刊亭化学书里找到的,泛黄的退学通知书。
“李国良来不了了。”
徐璟知的声音,在安静得只能听到呼吸声的客厅里响起。
“就在一个小时前,他已经在办公室里,死在了你送去的‘作业’下面。”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狠狠砸进了死寂的池塘。
孙伯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预想过警察的劝说,预想过特警的强攻,甚至预想过李国良跪地求饶的场面。
唯独没有预想过这个结果。
死了?
那个毁了他儿子一生的恶魔,就这样死了?
他脸上的疯狂和愤怒,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痕,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茫然的空虚。
他赢了。
可他赢了之后,该做什么?
他策划了十年的复仇,在他的第一步,就突兀地抵达了终点。
“小雨爸爸给你报仇了我”孙伯的嘴唇哆嗦著,喃喃自语,眼神开始涣散。
徐璟知趁著这个空隙,将物证袋里的通知书倒了出来,展示著背面。
他指著那个用铅笔画的,歪歪扭扭的镰刀符号。
“孙伯,这个符号,不是死神的镰刀,也不是威胁,对吗?”
“小雨他性格内向,连蚂蚁都不敢踩,他从来不想伤害别人。”
徐璟知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一个脆弱的梦。
“他画这个,只是想割断那根拴在他心里的绳子,那根让他喘不过气、让他窒息的绳子。”
“这是一种求救,对不对?”
这几句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开了孙伯尘封十年的脓疮。
他看着那个熟悉的符号,想起了儿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边哭一边一遍遍画著这个图案的样子。
他一直以为,那是孩子不懂事的叛逆。
直到失去儿子很久之后,他才在日记里读懂,那是绝望的呼救。
“哇——!”
孙伯再也支撑不住,他松开了勒住张建民的手,整个人蹲在地上,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眼泪和鼻涕,混杂着他压抑了十年的痛苦、悔恨和孤独,一起涌了出来。
“是我没用!是我没用啊!”
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发出困兽般的哀嚎。
“小雨他不是坏孩子,他很乖,他只是化学学不好!怎么学都学不会!”
“那个李国良,就因为小雨拉低了他们班的平均分,影响他评优拿奖金,他就天天在班上骂小雨是‘废物’,是‘垃圾’!”
“他还煽动其他同学孤立他!让全班同学往他书包里塞垃圾!”
“后来,班里丢了一个同学的电子词典,李国良一口咬定是小雨偷的!”
孙伯猛地抬起头,指著那个已经被吓瘫在地、正试图往墙角缩的张建民。
“他!就是他!他这个校长,不问青红皂白,为了息事宁人,就信了李国良的话!”
“他们在办公室里,当着所有老师的面,把小雨的储钱罐砸了!就因为里面有三百块钱!”
“那个电子词典三百二!他们就说这三百块是销赃的钱!说小雨是贼!”
徐璟知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拿出另一个物证袋,里面装着一片细小的、边缘焦黑的塑料碎屑。
“那三百块钱,是小雨捡了一年废品换来的。他在日记里写了,这周日是你生日,他想给你买个新的按摩椅,因为你腰不好。”
“而那个电子词典,根本没丢,也没被偷。”
“是被李国良自己藏了起来。当年他为了逼小雨退学,故意导演了这出戏。”
徐璟知将装有黑色碎屑的物证袋举到孙伯面前,目光如炬。
“这十年来,李国良一直心虚,把这个词典藏在身边。就在一个小时前,当他中毒濒死的时候,他想的不是求救,而是不想让当年的丑事曝光毁了他的名声。”
“他试图用打火机烧掉那个藏了十年的词典保护套。”
“但他没来得及烧完就死了。法医在他的指甲缝里,找到了这个刚刚烧焦的残留物。”
孙伯死死地盯着那片黑色的碎屑,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儿子的清白,迟到了整整十年,用这种极其讽刺的方式,摆在了他的面前。
原来,他的儿子真的没有偷东西。
原来,那三百块钱,是给他的生日礼物。
“小雨他那天回家,什么都没说,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等我撞开门,他已经喝了农药”
“桌上就留着那张退学通知书,和他写的那句‘爸爸,我不是坏孩子’”
孙伯的哭声渐渐变成了无声的哽咽,他抬起头,眼神里只剩下死灰一般的绝望。
他慢慢地,松开了紧绷的手指,准备放下手里的打火机。
复仇已经完成,真相已经大白。
他累了,他该去陪儿子了。
就在这时。
那个一直瘫在地上装死的张建民,看到孙伯松懈了,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和狠毒。
他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不是去夺打火机,也不是扑向孙伯,而是连滚带爬地冲向门口,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尖叫:
“警察!开枪啊!快开枪打死他!”
“这就是个疯子!他在装可怜!他要杀人!他要跟我们同归于尽!快开枪毙了他!!”
这声尖叫,刺耳、恶毒,像一根滚烫的钢针,狠狠扎进了孙伯刚刚才稍微平静下来的神经。
他眼中的死灰,瞬间被重新燃起的、比刚才更猛烈的怒火吞噬。
这一刻,他看到的不是张建民,而是十年前那个高高在上、一句话就毁了他儿子一生的傲慢校长。
这些人,从来就没有变过!
从来没有悔改过!
“你们这些畜生!都该死!!”
孙伯发出一声凄厉的咆哮,他猛地站起身,再次举起了手中的打火机,拇指狠狠地压向了砂轮!
他要拉着这个毫无人性的“校长”,一起下地狱!
千钧一发之际。
“孙伯!看这个!”
就在火花即将迸发的前一秒,徐璟知一声暴喝。
他举起了自己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