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匿名设备”的方式,何炜选择了最直接也最笨拙的一种:他让唐莉找了一个不透明的、带锁的档案柜,将整个纸箱原封不动地锁了进去,钥匙他自己保管。他给林嵘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汇报了设备接收情况,并附上了那张匿名卡片的照片,询问是否知晓来源。林嵘的回复在半小时后抵达,只有三个字:「不知情。慎用。」
这个回复让何炜心里的疑云更重。连林嵘都不知道,或者说,不愿意透露?这意味着赠予者要么手眼通天,绕过了林嵘的视线;要么,其身份敏感,林嵘不便或不愿明说。
他把疑虑暂时压下。下午的月度推进会才是眼前的关口。
两点二十五分,他提前五分钟走进局里的小会议室。椭圆形的会议桌边已经坐了不少人:王局长居首,两边是几位副局长和相关科室负责人,李主任坐在靠后的位置,正低头翻看手机。省专班也来了一个年轻干事,坐在记录席。气氛算不上严肃,但也绝不清松,是一种体制内会议常见的、带着例行公事和微妙审视的氛围。
何炜在自己的名牌后坐下,摊开发言稿。他的目光扫过李主任,后者恰好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公式化的微笑。何炜微微点头回应。
会议开始。王局长照例开场,强调试点工作的重要性、紧迫性,要求各部门协同配合,力求出成果、出亮点。然后轮到何炜汇报。
他尽量按照稿子念,语气平稳,避免过多的情绪渲染。讲到深入坳背村采集核心声音素材时,他停顿了一下,描述周老爷子的状态用了“年事已高,记忆破碎,但仍有瞬间的、极具感染力的情感迸发”,没有提及另一拨神秘访客。讲到技术方案探索时,他提到“与本地年轻创意团队合作,尝试将声音、触感与抽象视觉结合,营造沉浸式体验”,略去了“骨传导”等具体技术细节和那个匿名设备的插曲。讲到预期成果时,他坚持了“一个月内完成最小化可体验原型开发与内部测试”的保守表述。
汇报过程中,他注意到王局长听得还算认真,但眉头偶尔微蹙,显然对“最小化”、“内部测试”这类不够“响亮”的词汇不太满意。李主任则一直保持着倾听的姿态,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眼神若有所思。省专班的干事飞快地记录着。
汇报完毕,王局长点评了几句,总体是肯定方向、鼓励探索,但再次强调“要加快节奏,争取早出形象、早见成效”。然后,他点名让李主任也谈谈看法。
李主任清了清嗓子,脸上堆起笑容:“何总监的汇报很扎实,思路也很新,特别是注重‘情感连接’,这个提法很有见地。我们中心一定全力配合,提供一切必要的支持。”他话锋一转,“不过,我也有一点不成熟的建议。何总监聚焦‘练江号子’这个点,深挖下去,肯定能出好东西。但是不是也可以适当考虑,与我们中心正在推进的其他非遗项目的数字化记录工作做个联动?比如,我们最近也在筹备对古法榨油技艺的系统性影像记录,如果能在技术手段上有所借鉴,或者在未来展示平台上有所呼应,是不是能更好地体现我们练江非遗的‘整体性’和‘丰富性’?也免得资源过于分散,重复建设。”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支持”,又巧妙地提出了“整合”要求,潜台词是:你别光顾着自己玩新的,也得带上我们,共享资源(或者说,让我们也能在你的项目里分一杯羹,或者至少不显得被完全边缘化)。
何炜听懂了。他平静回应:“李主任的建议很好。‘练江号子’作为试点,探索出的方法路径,如果验证有效,当然可以应用到其他非遗项目的数字化工作中。目前我们处于最核心的技术验证阶段,暂时还无法铺开。等原型初步成型后,非常愿意与中心交流经验,探讨后续合作的可能性。”
他把“合作”推到了“原型成型后”,既没有当场拒绝,也没有给出任何即时的承诺。
李主任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会议在其他科室一些不痛不痒的汇报和讨论中结束。散会后,何炜正准备离开,王局长叫住了他:“何炜,留一下。”
等其他人都走了,王局长关上门,示意何炜坐下。他的表情比刚才会议上柔和了一些,但眼神里多了一丝深意。
“刚才会上,有些话不好多说。”王局长点了支烟,缓缓吐出一口,“你坚持做深、做精一个点,这个思路,省里林组长是认可的,我也理解。但是,何炜啊,你要明白,坐在我这个位置,不光要看‘点’,还要看‘面’。市里主要领导也问过试点进展,他们希望看到的,是一个能快速提振信心、展示改革决心的‘亮点工程’。你那个‘最小化原型’,技术上可能很牛,情感上可能很打动人,但放在汇报里,它不够‘亮’,不够‘直观’。”
何炜沉默着。他知道王局长说的是实情,一种更残酷、也更现实的实情。
“李主任那边,”王局长弹了弹烟灰,“你也要适当顾及。中心干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完全把他们撇开,容易产生矛盾,也不利于后续工作的全面铺开。我的意思是,在不影响你核心探索的前提下,是否可以……适当让他们参与进来?比如,你那个体验原型将来如果需要更多的非遗内容支撑,或者需要一些官方的宣传资源配合,中心是可以发挥作用的嘛。合作,才能共赢。”
这是在调和,也是在施压。让他给李主任那边开一个口子,哪怕只是象征性的。
“王局,我明白您的难处。”何炜斟酌着词句,“我会注意与中心的沟通协调。但目前项目刚起步,技术验证压力很大,实在没有余力去铺开其他内容。等原型有了眉目,我一定主动与中心对接,探讨后续的合作空间。”
他没有明确答应“让中心参与”,只是承诺“未来对接”。这依然是一个拖延战术。
王局长看了他几秒,点了点头,没再强求。“你心里有数就行。抓紧时间吧,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离开局长办公室,已是傍晚。楼道里空无一人,夕阳的余晖将走廊尽头的窗户染成一片暖橘,却驱不散何炜心头的寒意。王局长的“提点”,李主任的“建议”,还有那套锁在柜子里的匿名设备,像几股不同方向的暗流,在他脚下汇聚、翻涌。
他没有回七楼办公室,直接下楼,走出了文旅局大楼。街道上华灯初上,晚高峰的车流将城市堵成一条缓慢移动的光河。他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不想立刻回家面对空荡荡的房子,也不想回到那间堆满了有形无形压力的临时办公室。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老城区边缘,靠近练江的地方。这里没有主干道的喧嚣,只有狭窄巷道里零星亮起的灯火,和远处江面上船只隐约的灯光。空气潮湿阴冷,带着江水特有的气味。
他站在一处废弃的小码头边,望着漆黑缓慢的江水。对岸新区的霓虹倒映在江面上,被水流撕扯成破碎摇晃的光带,反而显得更加虚幻。这里,离坳背村那片沉寂的荒凉,似乎也并不遥远。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拿出来,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固定电话号码。
“喂?”
“请问是何炜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语气礼貌而职业。
“是我。”
“这里是市第一人民医院档案科。我们接到一份查阅旧病历档案的申请,申请人署名是您,申请查阅的是您父亲何知涯先生1998年至2002年期间在我院的部分就诊记录。想跟您核实一下,这份申请是您本人提交的吗?申请材料里留的是这个手机号码。”
何炜的血液瞬间变冷。“什么?申请查阅我父亲的旧病历?我没有提交过任何申请!”
电话那头的女声似乎也愣了一下:“是吗?可是申请材料上确实有您的签名复印件和身份证复印件……虽然看起来有点模糊。我们按规定需要与申请人本人核实。如果不是您本人,那可能需要报警处理,这涉嫌冒用他人身份信息,非法获取个人隐私。”
“我确定不是我!”何炜的声音因惊怒而有些发抖,“申请材料是什么时候提交的?”
“今天下午,三点左右,有人亲自送到档案科窗口的。”
今天下午。三点左右。正是他在局里开月度推进会的时候。
“请你们务必保留好那份申请材料,我马上过去!”何炜挂断电话,转身就往主干道方向跑,一边跑一边拦出租车。
坐在飞驰的出租车里,他感到心脏狂跳,一股冰冷的恐惧攥住了他。父亲的旧病历?1998到2002年?那几年父亲身体似乎没什么大病,只是些老年人常见的小毛病。谁会去查这些?目的是什么?
他首先想到的是李主任,或者与李主任相关的势力。是想从父亲身上找到什么把柄来牵制他?但父亲一个退休老工人,清清白白,能有什么把柄?
苏晴?她似乎对父亲和老桥的事有所了解,但查二十多年前的旧病历?这太诡异了。
还是……坳背村那另一拨神秘访客的延伸动作?他们查周老爷子不成,转而查他的家人?
无数可怕的猜想在脑海中翻腾。他感到自己仿佛踏入了一个越来越深的泥潭,四面八方都是看不见的、带着恶意的手,正在悄无声息地摸索、试探,试图抓住他的任何一点软肋。
赶到市一医院,已是晚上七点多。档案科已经下班,只有值班人员。何炜亮明身份,说明了情况。值班人员打电话请示了领导,最终同意让他查看那份冒名的申请材料。
材料装在一个普通的牛皮纸文件袋里。何炜戴着手套(医院提供),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是几张复印纸:一份格式简单的《病历档案查阅申请表》,申请人一栏手写着“何炜”,后面附着的身份证复印件正是他本人的,但图像确实有些模糊失真,像是经过多次复印或扫描再打印的效果。申请事由一栏写着:“了解父亲既往病史,为当前治疗方案提供参考(父亲目前于老干疗养院住院)”。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
何炜的目光死死盯在那个模仿的签名上。笔画结构有七八分像,但笔锋的力度和细微的连笔习惯,与他真正的签名有明显差异。这是一个拙劣的模仿,但足以蒙骗不熟悉他笔迹的人。
“送材料来的人,有什么特征?”他问值班人员。
值班人员是个中年阿姨,回忆道:“是个男的,戴着口罩和鸭舌帽,看不清脸。个子不高,说话声音很低,就说是替何炜先生跑腿送材料的,放下就走了。”
毫无特征的描述。
何炜要求复印了这份冒名申请材料,又请医院出具了一份“申请非本人所为”的情况说明。值班人员表示他们会报警,并加强档案管理。
离开医院,夜晚的寒风让他打了个哆嗦。他站在医院门口明亮却冰冷的路灯下,看着手里那几张轻飘飘的、却重若千斤的复印纸。
这不是警告。这是入侵。有人不仅把手伸向了他的工作(匿名设备),伸向了项目的核心(周老爷子),现在,更伸向了他最私密、最脆弱的家庭领域,伸向了他病重父亲的过去。
对方在暗处,动作精准,目的不明,但恶意昭然若揭。
他拿出手机,想给奚雅淓打个电话,提醒她注意安全。但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又停住了。告诉她这些,除了让她平添恐惧和担忧,又能如何?她现在独自带着轩辰在市里,压力已经够大。
他最终没有拨出这个电话。只是将复印材料和医院说明仔细收好,放进口袋深处。
然后,他抬起头,望向城市深邃的夜空。那些璀璨的灯火,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变成了一只只冷漠的、监视的眼睛。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必须更加小心。不仅是为自己,更是为了父亲,为了远在市里的妻儿。
夜访者已经留下了指纹。虽然模糊,但痕迹确凿。
而这场无声的战争,似乎才刚刚揭开序幕的一角。他转身,融入夜色与稀疏的人流中,背影挺直,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的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