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坳背村的县道年久失修,柏油路面龟裂成蛛网,坑洼里积着前夜的雨水。陈墨开的是一辆老旧的银色面包车,发动机嘶吼着,在颠簸中不断发出各种异响。车窗摇下一条缝,早春湿冷的风灌进来,带着泥土、腐烂植物和远处江水特有的腥浊气息。
何炜坐在副驾,怀里抱着那个装着点心和小录音笔的帆布包,目光掠过窗外单调的景色:大片抛荒的田地,杂草丛生;零星几栋贴了瓷砖的二层小楼突兀地立着,更多是低矮破败的土坯房,有些已经半塌,屋顶长满枯草;偶尔可见一两个裹着厚棉袄的老人,坐在屋前晒太阳,眼神空洞地望着路面,像搁浅在时间岸边的旧船。
“这两年,村里年轻人基本走光了。”陈墨扶着方向盘,目光平视前方,声音在发动机噪音里显得有些飘忽,“剩下的都是老人,和我表叔这样,因为要照顾老人走不脱的。周爷爷那一片,就剩两三户还有人烟。”
何炜“嗯”了一声,没接话。他的心思一半在即将到来的会面上,另一半却被车窗外的荒凉景象攥住。这不是他记忆中十几年前下乡采风时见过的、虽然贫穷但尚有生气的村落。这是一种缓慢的、静默的死亡。非遗名录上那些美丽的项目名称背后,就是这样的土壤在迅速沙化。
“表叔说,周爷爷耳朵背得厉害,但眼睛还行。你跟他说话,得慢,得对着他左边耳朵,声音要大,但不能吼,吼了他会觉得你在凶他,就不理人了。”陈墨继续交代细节,“他有时候清楚,有时候糊涂。清楚的时候,能断断续续讲点旧事;糊涂的时候,就只是望着江,嘴里嘟囔些听不清的词。我们今天就碰运气。”
“明白。”何炜点头,手心有些汗湿。他既期待听到老爷子清晰时的讲述,又害怕面对那种彻底的糊涂与隔阂。那会像一面镜子,照出他所有努力可能终将面对的虚无。
车子拐下县道,驶上一条更窄的、颠簸剧烈的泥土路,路两边是干枯的芦苇丛和废弃的渔网。远处,浑浊的练江像一条巨大的土黄色布带,在灰蒙蒙的天穹下缓慢蠕动。江风更大,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水腥味。
又开了十几分钟,陈墨在一片几乎被荒草淹没的空地停下。“到了,车开不进去了,得走几步。”
两人下车。何炜踩在松软潮湿的泥地上,环顾四周。这里离江岸只有百十米,几间低矮的土坯房散落在坡地上,大多数门窗紧闭,毫无生气。只有最靠江边的那间,屋顶的烟囱歪斜地冒着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青烟。
陈墨的表叔是个五十来岁、皮肤黝黑、身材干瘦的汉子,已经等在路口。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大衣,搓着手,脸上堆着憨厚又有些局促的笑:“来了?路上不好走吧?周叔今天早上吃了半碗粥,这会儿在屋里烤火呢。”
寒暄几句,表叔领着他们往那间冒烟的屋子走。院子没有门,用几根歪斜的木棍象征性地拦着,地上满是鸡粪和落叶。土坯墙裂着大缝,用塑料布和泥巴胡乱糊着。窗户纸破烂不堪,在风里呼啦啦响。
表叔掀开厚重的、打着补丁的棉布门帘,一股混合着柴烟、潮霉、老人体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衰败气息扑面而来。屋里很暗,只有墙角一个用砖头垒的简易灶膛里,柴火发出微弱的光和热。一个极其瘦小的身影,蜷缩在灶膛边一张破旧的藤椅里,身上盖着一条看不清颜色的旧毯子。
“周叔,你看谁来看你了?”表叔凑到老人左边,提高了声音,但语气放得很柔,“市里来的文化干部,小何,还有墨娃子,他们想来看看您,跟您说说话。”
藤椅里的身影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
何炜终于看清了周老爷子的脸。比视频里更加瘦削,几乎皮包骨头,皮肤是深褐色的,布满深刻的、如同干涸河床般的皱纹。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眼神浑浊,像是蒙着一层永远散不去的江雾。他花白稀疏的头发凌乱地贴在头皮上,嘴唇干裂,微微张着,露出所剩无几的、发黄的牙齿。
老爷子看了他们几秒,眼神没有任何焦点,然后又慢慢转回去,对着灶膛里那点微弱的火光,嘴唇无声地嚅动了几下。
表叔有些尴尬,对何炜摇摇头,示意老爷子这会儿可能不太清楚。
何炜却摆摆手,示意没关系。他轻轻走过去,没有靠得太近,在灶膛边一个倒扣的破箩筐上坐下,高度刚好比老爷子稍低一些,不会形成压迫感。他把帆布包放在脚边,从里面拿出那包用干净油纸包好的软点心,打开,递到老爷子手边。
“周爷爷,您好。我姓何,在文化馆工作。”他学着表叔的样子,对着老爷子的左耳,声音不大,但清晰、平稳,“路过这边,听说您是老船工,会唱很多好听的号子,想来看看您。带了点城里的软糕,您尝尝?”
老爷子又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油纸包里的点心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伸出枯枝般、布满老年斑和皴裂的手,颤巍巍地拿起一小块,凑到嘴边,极慢地咬了一小口,慢慢地嚼着。整个过程,他没有看何炜,眼神依旧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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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炜耐心地等着。陈墨和表叔安静地站在门口,没有进来。屋里只有柴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和老爷子极其缓慢的咀嚼声。
过了好一会儿,老爷子咽下了那口点心,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他依旧看着灶火,却忽然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语速极慢,吐字有些含混:
“……甜。”
就一个字。何炜心里却微微一震。这是回应。
“您喜欢就好。”何炜说,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和语调,“我小时候,也听我爷爷哼过几句船工号子,调子记不清了,就记得挺有劲儿。您是老把式,一定记得更全。”
老爷子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上旧毯子的绒毛。就在何炜以为他不会再说的时候,他又开口了,依旧是对着火光,仿佛在自言自语:
“号子……看水。水急了,调子就紧,水缓了,调子就松。不是唱……是喊给河神听的,求个平安。”
何炜的心脏加快了跳动。他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流露出激动:“那您还记得,水最急的时候,怎么喊吗?”
老爷子又沉默了很长时间。久到何炜以为他睡着了,或者又陷入了糊涂。灶膛里的火光在他浑浊的眼底跳跃。
忽然,老爷子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干瘪的胸腔微微鼓起。然后,一声极低、极哑、仿佛从肺叶最深处、穿过几十年积尘挤压出来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溢了出来:
“哟——嗬——!”
只有一个短促的起音,嘶哑,破碎,没有任何旋律感,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劈开了屋子里凝滞的空气。那不是唱,甚至不是喊,更像是一种濒临窒息时的挣扎吐气,带着所有被岁月磨蚀掉的锋芒,只剩下最核心的、属于生命本身的粗砺质感。
何炜感到浑身的汗毛瞬间竖起。这声音,比他之前听到的任何录音,都更原始,更直击脏腑。它不属于舞台,不属于任何“文化遗产”的标签,它只属于这条浑浊的江,和这个即将被江水带走的生命。
老爷子只发了这一声,就停了下来,胸口微微起伏,像是耗尽了力气。他不再说话,重新恢复到那种对着火光出神的状态。
但何炜知道,这一声,够了。这就是他要找的那个“瞬间”的核心。不是完整的号子,不是优美的旋律,而是这声即将彻底喑哑的、浊浪中的钝音。
他没有再试图追问。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陪着老爷子。偶尔添一两根细柴,让灶火维持着那点微弱的光和热。
过了大约半小时,老爷子眼皮开始打架,头一点一点地,像是要睡去。表叔轻声说:“周叔要打盹了。”
何炜点点头,轻轻起身,把剩下的点心包好,放在老爷子手边一个相对干净的小凳上。又拿出那个薄信封,递给表叔,低声说:“一点心意,给老爷子买点吃的用的,麻烦您多费心照顾。”
表叔推辞了一下,最终收下,连声道谢。
离开那间昏暗的土坯房,重新走到户外。江风凛冽,吹得人透心凉。但何炜心里,却像被那一声钝音烫出了一个洞,呼呼地灌着冷风,也透着一种奇异的清明。
回程路上,陈墨默默开车。何炜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荒凉景色,耳边仿佛还回荡着那声“哟——嗬——”。他拿出藏在口袋里的录音笔,按下回放。微型麦克风捕捉到的声音很轻,环境噪音很大,但老爷子那声嘶哑的起音,依旧清晰可辨,像一枚粗糙的化石,嵌在了这段嘈杂的录音里。
“这个声音,”何炜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就是‘线头’。”
陈墨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嗯。它什么也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何炜关掉录音笔,握在手心。那粗糙的塑料外壳,仿佛还残留着老爷子屋里的烟火气。
他知道,他找到了那个可以“勾住”东西的瞬间。但与此同时,他也更清晰地触摸到了那“瞬间”背后,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洞——生命无可挽回的流逝,技艺注定沉没的命运,以及他自己所有努力在时间面前的渺小。
车窗外,暮色四合,远处的练江只剩下一道模糊的暗影。城市的方向,灯火开始星星点点亮起,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光。
而他刚刚离开的那个世界,正在急速暗淡下去,只剩下灶膛里一点将熄的余烬,和一个老人喉咙里,再也喊不出的、完整的号子。
面包车颠簸着,驶向那片璀璨而冰冷的灯火。何炜闭上眼,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以及一种同样前所未有的、近乎绝望的清晰。
路还很长,而他要带回城里的,只有这一声浊浪中的钝音,和满身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