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素方舟”工作室里,咖啡的香气也掩盖不住某种紧绷的兴奋感。三台借调来的摄像机(两台半新,一台老旧但尚可用)和那套便携录音设备堆在工作台一角,像等待检阅的新兵,透着体制内特有的、略显刻板的规整感,与周围散乱的创意工具形成微妙对比。
阿哲正小心翼翼地测试其中一台摄像机,小晚则在电脑上快速浏览着何炜提供的、从非遗中心服务器“整理”出的部分稍清晰的素材——这是何炜在无数模糊碎片中筛选出的、为数不多能看清人脸和动作的视频片段。陈墨坐在一旁,面前摊开他爷爷的维修日志,以及他自己拍摄的关于几位老手艺人的素材硬盘。
何炜站在他们中间,手里拿着那份刚刚打印出来的、修改了七八版的《练江号子数字化体验原型方案(第一版)》。纸张还带着打印机的余温,标题下是简短的导语:
“不止于保存,而是唤醒一次隔江的倾听——让百年前撑船人的喘息,成为屏幕前一次心跳的共振。”
方案核心,是围绕周老爷子的“练江号子”,尝试构建一个“最小可行性体验原型”。他们不追求宏大完整的vr世界,而是聚焦于三个“触点”:
声音的“场”:利用空间音频技术,结合陈墨采集的江风水浪、鸥鸟、老旧船板吱呀等环境音,营造出身临江面的“声场”。体验者戴上耳机,能感受到声音的远近、方位,甚至老爷子吼出号子时,胸腔震动带来的低频触感(通过简单的体感背心或手持振动器模拟)。
技艺的“痕”:阿哲和小晚计划用3d扫描技术(设备尚未到位,暂时用多角度高清拍摄+后期建模替代),精细还原老爷子吼号子时面部肌肉的颤动、颈项青筋的贲张、手臂划桨(模拟)时肌肉的线条变化。这些细节将以极慢的、近乎凝视的镜头,穿插在体验中,强调“力”与“声”源自血肉之躯。
记忆的“桥”:这是何炜坚持加入、也最不确定的部分。他提议在体验的某个间歇,切入极短的、关于浮桥老灯的意象——或许是陈墨爷爷日志中某段关于维修灯罩的文字以手写体浮现,伴随着老旧钨丝通电时“嘶”的一声轻响和微弱昏黄的光晕在黑暗中亮起05秒。没有解释,只有瞬间的视听闪回。他想试探,一个具体的、关于“光”的记忆碎片,能否与遥远的“声音”产生某种超链接般的共鸣。
方案预算是紧巴巴的十五万,精确到每一笔材料费、劳务费、差旅费。设备是借的,场地是现成的,人力压到了最低。林嵘要的“线头”,他们试图用最经济的材料,搓出最结实的一小段。
“何老师,”阿哲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但也有一丝忧虑,“空间音频和简单体感反馈,我们技术上能搞定,成本也能控住。但3d扫描和精细建模……就算用土办法替代,时间和人力成本也会飙升。还有您说的那个‘桥’的闪回,意境很棒,但怎么自然嵌入,不打断主体体验的情绪流,需要反复调试,这都是时间。”
小晚补充道:“而且,我们所有的设计,都基于一个前提:周老爷子那边的补充拍摄和采访必须成功。现有的素材太有限了,情绪也不连贯。如果老爷子身体状况不允许,或者不愿意再被深度打扰,整个原型的基础就垮了。”
陈墨合上日志,沉稳地说:“我上周跟坳背村的远房表叔联系过,他说周爷爷最近身体还行,就是更不爱说话了。提拍摄的事,得特别小心,不能像以前那些‘上面来的’那样走个过场。得让他觉得,是真的有人想听,想记住。”
何炜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方案纸张的边缘。所有的困难都摆在眼前:技术、时间、成本,尤其是“人”的不可控。周老爷子是一段即将沉入时间江底的活态记忆,脆弱,敏感,可能随时熄灭。他们的所有构想,都系于这缕微弱的、随时可能断掉的气息。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拿出来一看,是林嵘的微信,只有一张图片。点开,是一页手绘的概念草图,画得很潦草,但能看出是一个环形的声音装置,中央有个抽象的、代表“人”的剪影,周围一圈圈扩散出波纹,波纹上标记着“环境音”、“肉声音”、“记忆闪回”等字样。草图旁边用红笔写着:「线头可以很细,但必须能勾住东西。‘勾住’什么?想清楚。另,图片阅后即删。」
何炜心中一震。林嵘虽然没在现场,却仿佛洞悉了他们讨论的核心困境,并给出了最直接的提醒:不要追求技术的完整和叙事的流畅,首先要确保这个“线头”本身有“钩子”,能牢牢勾住体验者某一瞬间的情感或认知。是好奇?是乡愁?是对消逝的惊惧?还是对生命韧性的感叹?
他立刻将手机屏幕展示给阿哲他们看。“林组长的意思,”他指着那张草图和红字,“我们可能太想做一个‘完整’的小体验了。或许第一步,只需要做出一个能‘勾住人’的‘瞬间’。比如,就只是老爷子一声最苍凉的号子响起时,配合胸腔振动的触感,和眼前江面雾气弥漫的模糊画面,然后在余韵未尽时,闪过01秒的、修灯的手的特写,或者旧钨丝的光晕。其他所有复杂的部分,都可以是后续的延伸。”
阿哲和小晚对视一眼,眼神都亮了起来。“减法!”阿哲兴奋道,“对!做一个‘超级浓缩胶囊’!把所有力量集中在一个点上!技术难度和成本立刻降下来了!”
“情绪会更聚焦,冲击力可能更强。”小晚沉吟,“但这对声音和那个‘闪回’画面的质量要求就更高了,必须极度精确,直击人心。”
陈墨点点头:“如果只是捕捉一个‘瞬间’,对周爷爷的打扰也会降到最低。或许可以不用摆拍,就是在他偶尔望向江面、自然哼起调子的时候,用最不打扰的方式记录。”
方向似乎突然清晰了一些。何炜感到沉甸甸的胸口松动了一丝缝隙。但紧接着,现实问题又压上来:去坳背村补充拍摄的差旅费、可能需要的给周爷爷的微量补贴(以尊重和感谢的名义)、以及他们三人集中开发原型所需要的时间成本(这意味着阿哲和小晚需要暂时搁置其他能赚钱的零散项目)。
十五万的预算,像一块被精密切割的蛋糕,每一刀都必须落在最要害的位置。
“这样,”何炜下了决心,“我们先按照‘最小核心瞬间’的思路,重新细化技术方案和预算。陈墨,麻烦你再和你表叔沟通一下,了解周爷爷最近日常起居和情绪最好的时间段,我们争取用最短时间、最自然的方式完成补充记录。阿哲,小晚,你们集中攻克‘声音场’和那个‘闪回’画面的技术实现路径,我要最简洁、最有效的方案,不要炫技。”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但清晰:“这个原型,不只是给林组长看的‘作业’,也不仅仅是一个项目。它是……一次尝试。尝试在一切都太快被遗忘的时代,为一些注定要沉没的东西,留下一个或许能被后来者偶然触碰到的‘锚点’。我们可能做不好,可能很粗糙,但至少,我们在试着把锚抛下去。”
工作室里安静了片刻。窗外传来文创园里隐约的音乐声和年轻人的笑闹。阳光透过天窗,照亮空气中悬浮的微尘,也照亮三个年轻人眼中逐渐凝聚起来的、某种超越单纯工作任务的专注。
“明白了,何老师。”阿哲第一个开口,收起了平时的跳脱,神情认真。
“我们会尽力。”小晚轻声说,手指已经在键盘上开始敲击新的流程图。
陈墨收起日志和硬盘:“我今晚就再打电话。”
何炜点点头,看了一眼墙上简陋的时钟。“今天就到这里。大家各自准备,明天下午,我们再对一次细化方案。散会前……”他拿起那份最初的方案,“这个版本,可以进碎纸机了。”
离开工作室时,已是黄昏。晚霞将天空染成一种温柔的橘粉色,给冰冷的城市玻璃幕墙镀上暖意。何炜走在回单位的路上,步伐比来时稍微轻快了一些。尽管前路依然困难重重,但至少,船有了方向,锚也有了形状。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奚雅淓。他接起。
“喂?”
“爸今天精神怎么样?”奚雅淓的声音传来,背景很安静,可能刚下课。
“早上护工说稳定些了。我晚上再过去。”
“嗯。轩轩下周开放日那个示范课,陈邈把具体时间和内容发我了,我转给你。你去不去,自己决定。”她的语气平静无波,只是传递信息。
何炜看着前方逐渐亮起的街灯。“教案和内容,能先发我看看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好。我发你微信。”
“谢谢。”
挂断电话,他站在路边,看着车流如织。奚雅淓的平静,陈邈无孔不入的“帮助”,父亲病榻上的呢喃,还有此刻怀中这份刚刚找到一丝方向却无比脆弱的工作……它们像不同的洋流,拉扯着他这艘旧船。
但至少,此刻他手里握着一个自己选择锻造的、小小的锚。他不知道这个锚最终能钩住什么,是否能稳住船身。
他只知道,在沉没之前,他必须尽全力,将它抛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