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的晨光，没能驱散何炜眼底的淤青。他在疗养院陪到凌晨四点，父亲终于安稳睡去，他才在陪护床上囫囵睡了两个小时。六点半，赶在早高峰前回到冷清的家中。奚雅淓和轩辰都在市里，房子安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他冲了个冷水澡，试图激醒昏沉的头脑，镜中那张脸却更加清晰地显露出疲惫的纹路。
换衣服时，他犹豫了一下，没穿那件常穿的旧夹克，而是从衣柜深处翻出一件熨烫过但款式稍显过时的浅灰色衬衫。对着镜子扣扣子时，他想起苏晴昨天照片里那只涂着蔻丹的手，以及空着的高脚杯。一种莫名的、近乎自我惩罚的冲动，让他选择了这件衬衫——它让他看起来更“正式”，也更像几年前那个尚未跌落、还可能出入那种餐厅的男人。
七点半，他提着公文包和装有陈墨爷爷笔记本的布袋，踏入文旅局大楼。电梯里挤满了上班的人，空气浑浊。没人主动和他打招呼，目光掠过他时，带着习以为常的疏离或不易察觉的审视。技术总监的任命尚未正式公示，在大部分人眼里，他仍是那个坐在冷板凳上的何炜。
七楼，东侧尽头。那扇贴着「临时」标签的门虚掩着。唐莉已经到了，正在用抹布擦拭桌面，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何总监早！您看起来有点累，我给您泡杯浓茶？”
“不用，白水就行。”何炜放下东西，目光落在自己桌上。除了日常的办公用品，多了一个浅灰色的、印着省文旅厅logo的纸质文件袋。
“这是早上省专班干事送过来的，说林组长让转交您。”唐莉解释道，递过来一杯温水。
何炜道谢，坐下，拆开文件袋。里面是几份文件：一份是「关于支持练江市非遗数字化改革试点项目（小微创新孵化类）的经费预审意见」，金额不高，只有十五万，但批注栏有林嵘简洁的签字和“同意启动”四个字。另一份是「省技术中心设备临时调用单」，列着两台半新的高清摄像机和一套便携录音设备，借用期三个月。还有一份，是打印出来的电子邮件，标题是「部分地市非遗数字化‘样本价值’案例简析」，发件人匿名，但何炜直觉是林嵘筛选过的。案例不多，都强调“小切口、深挖掘、情感连接”。
最后，是一张没有抬头的便笺纸，上面是手写的一行字，笔迹硬朗：
「钱和设备是拐杖，不是腿。样本价值在于你能否找到‘人’与‘技’之间，那根看不见却能被感知的‘线’。第一个月，我要看到‘线头’。何炜，这是你最后也是唯一的‘接口’。——林」
何炜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林嵘在用最直接的方式，点明核心，也施加压力。十五万，两三台旧设备，三个月时间。他要从这片充斥着敷衍和历史的泥沼里，扯出一根能打动人的“线头”。
他把文件收好，打开电脑。邮箱里果然有正式的经费和设备调拨流程通知。他按照要求开始填写申请表格，动作机械，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十五万，支付“像素方舟”的基础劳务费和材料费可能勉强够，但要做出有“样本价值”的体验原型，远远不足。设备解决了部分采集问题，但最关键的“情感连接”设计和实现，依然悬在空中。
他想起陈墨，想起那本维修日志，想起父亲对桥灯的执念。线头……或许就在这些具体的人、具体的情感、具体的记忆与具体的技艺（哪怕是修灯这样的技艺）的交织点上。
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是王局长办公室打来的，让他“有空过去一趟”。
何炜心下一沉。李主任的动作果然很快。
他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口，对唐莉交代了几句工作，起身走向位于六楼的局长办公室。
敲门进去，王局长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看文件，见他进来，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何炜坐下，腰背挺直。
王局长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眉心，开门见山：“何炜啊，你上周的汇报，省里领导很重视，思路也对。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工作要推进，也得注意方式方法。老李在非遗中心干了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要求提供那么详细的清单和说明，他那边压力很大，也有些情绪。都是老同志了，还是要多沟通，多体谅。”
何炜听出了弦外之音：不要查得太深，不要逼得太紧，要顾全“老同志”的面子和“大局稳定”。
“王局，我明白。”何炜斟酌着词句，“摸清家底是省里的明确要求，也是后续工作开展的基础。清单本身不是目的，是为了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可能我表达上不够注意，回头我会再和李主任沟通，说明情况。”
王局长点点头，脸色稍霁：“嗯，沟通很重要。你是技术总监，主要精力还是应该放在新项目、新技术的探索上，做出亮点。那些历史遗留问题，可以慢慢消化嘛。”他顿了顿，像是无意间提起，“对了，省里苏晴同志，作为媒体观察员，对你这边的工作也很关注。她人脉广，资源多，必要的时候，可以多向她请教请教，争取一些外部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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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晴。这个名字从王局长口中说出，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可利用”意味。何炜感到一阵反胃。他几乎能想象，李主任或许也在用同样的方式，向王局长暗示他与苏晴之间某种“特殊”关系，以增加自己的分量，或施加某种压力。
“好的，王局，我会注意。”何炜垂下眼帘，掩住眼中的情绪。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走廊里空无一人。何炜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深吸了几口气。衬衫领口似乎有些紧，勒得他喉咙发干。王局长的话，像一层柔软的油脂，试图包裹住他手中那把试图刺破迷雾的刀，让它变得圆滑、迟钝。
回到七楼，还没进办公室，就听见里面传来唐莉刻意提高的声音，似乎在和谁通话：“……对，何总监正在忙，您哪位？有什么事我可以转告……哦，沈导啊，您好您好！您说和苏晴姐在一起？关于项目宣传合作？”
沈导？何炜脚步一顿。是苏晴那个公开的男友，沈放？
他推门进去。唐莉正对着话筒，表情有些无措，见他进来，像是看到了救星，捂住话筒小声说：“何总监，是‘放晴文化’的沈放导演，他说和苏晴姐在一起，想约您中午方便的时候，聊聊关于我们试点项目‘前期宣传预热’的合作可能性，说苏晴姐觉得项目很有亮点，值得提前介入策划……”
何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苏晴。沈放。项目宣传预热。合作可能性。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像一出精心编排的戏码，幕布正在他面前缓缓拉开。而沈放直接打电话到他的临时办公室，通过唐莉转达，更像是一种宣告：我知道你在哪里，我能轻易找到你，并且，我和苏晴“在一起”。
他走到唐莉身边，接过电话，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喂，我是何炜。”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充满活力、甚至有些过于热情的声音：“何总监您好！久仰大名！我是沈放，‘放晴文化’的。晴姐跟我提过您正在做的非遗数字化项目，特别有意义！我们公司最近正好在策划一个系列，叫‘寻找城市记忆的毛细血管’，跟您的方向简直天作之合！不知道中午有没有荣幸请您吃个便饭，详细聊聊？晴姐也说很想听听您的具体想法。”
天作之合。毛细血管。这些时髦又精准的词汇，从沈放嘴里蹦出来，流畅自然，带着一种媒体人特有的、善于捕捉和包装的敏锐。何炜几乎能想象电话那头，沈放脸上自信满满的笑容，以及旁边苏晴或许平静、或许带着一丝玩味的神情。
“沈导客气了。项目刚启动，还在最基础的调研阶段，谈不上什么想法，更不敢耽误您的时间。”何炜婉拒，语气尽量客气但保持距离。
“诶，何总监别谦虚嘛！晴姐看好的项目，绝对有潜力！前期调研阶段的记录和思考，往往最真实、最打动人，正是我们需要的‘原生态’素材！”沈放不依不饶，热情不减，“就当交个朋友，聊聊嘛！要不，您定地方？或者，我们去您单位附近？”
对方的步步紧逼，让何炜感到一阵烦躁，同时也升起更深的警惕。沈放的目的绝不仅仅是“合作宣传”那么简单。苏晴把他推出来，是想通过他施加另一种影响？还是想把他和沈放同时摆上台面，观察他的反应？
“抱歉，沈导，中午已经有安排了。”何炜不再迂回，“关于项目宣传，目前确实为时过早。等我们做出一些实质性进展，如果有需要，再联系您。谢谢您和苏晴的关心。”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沈放的笑声再次响起，听不出丝毫不悦：“理解理解！何总监是大忙人！那行，我们不急，随时等您召唤！对了，方便加个微信吗？以后方便联系。”
何炜报了自己的工作微信号——一个几乎不用的号码。
挂断电话，他把手机还给唐莉。唐莉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探究。
“以后这类电话，如果是谈合作，统一回复：项目初期，暂不接受外部商业合作接洽。”何炜交代道，声音有些冷硬。
“好的，何总监。”唐莉立刻记下。
何炜坐回自己桌前，打开电脑，却对着屏幕怔忡。衬衫领口似乎更紧了。他松开最上面一颗纽扣，深呼吸。
林嵘要的“线头”，王局长暗示的“缓和”，李主任潜在的抵抗，苏晴和沈放从侧翼包抄而来的“合作”与“关注”……还有病床上父亲日渐衰弱的生命，和远在市里、与他隔着一层冰冷玻璃的妻子儿子。
所有这些，像无数段不同频率、不同目的的代码，同时涌入他这台已经超负荷运转的机器。他试图解析，试图排序，试图找到那个能够启动核心程序的“接口”。
但屏幕上，只有一片闪烁的、令人眩晕的噪点。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手边那个旧报纸包裹上。陈墨爷爷的维修日志安静地躺在里面。那是一个更简单的时代留下的代码，工整，清晰，目的明确：修好那盏灯，照亮夜归人的路。
而现在，他要修的“灯”更加抽象，他要走的“路”布满迷雾，而他自己，似乎也正在被各种力量悄悄“标注”和“写入”新的、不受控的指令。
他重新扣好衬衫纽扣，挺直脊背。
至少，在找到那根“线头”之前，他不能让这台机器先宕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