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早晨七点,练江市老干疗养院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江边特有的灰白色晨雾里。院子里的香樟树滴着昨夜的露水,空气清冷而湿润,带着植物和远处江水微腥的气息。
何炜提着保温桶和那本《练江志》,穿过寂静的走廊。周末的疗养院比平时更安静,只有少数护工轻手轻脚地走动。父亲的病房在二楼尽头,门虚掩着。
他推门进去。父亲已经醒了,靠坐在摇起的病床上,侧着脸,望着窗外被雾气模糊的江景。听到动静,缓缓转过头来。老人的眼睛似乎比上次清明了一些,看到何炜,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但眼神里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爸,我来了。”何炜走到床边,放下东西,“给您带了鱼片粥,妈早上现熬的,还有您要的书。”
他把保温桶打开,米香和鱼鲜味飘散出来。父亲的目光落在保温桶上,又慢慢移向那本厚重的《练江志》,封面是练江老码头的烫金版画。他伸出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抚过封面,指腹停在“练江”两个字上,很久。
何炜盛了一小碗粥,试了试温度,小心地喂父亲。父亲吞咽得很慢,但很配合。喂了几口,父亲摇摇头,表示够了。他的视线又飘向窗外。
“桥……”父亲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含糊,但比上次清晰。
何炜心里一紧。“爸,您说桥上的灯?”
父亲点了点头,目光依然望着窗外雾气中隐约的江面轮廓。“亮……就好了。”他断断续续地说,“黑……不好走。”
何炜放下碗,握住父亲的手。“我记着呢,爸。我打听过了,那座浮桥属于老城区市政和航运公司共管,修灯要协调,程序比较麻烦。但我已经在问了。”
父亲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他只是望着江的方向,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透过雾气,看到了几十年前灯火通明的老码头,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和工友们下了夜班,说笑着走过那座晃晃悠悠的浮桥。桥上的灯,曾照亮无数个平凡的夜晚。
“您年轻时常走那桥吧?”何炜轻声问,试图把父亲从过于遥远的回忆里拉回一些。
父亲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极淡的笑。“运……木材。”他吐出几个字,“夜里,灯照着,江面……泛光。”
何炜想象着那个画面:年轻的父亲,身体健壮,和工友们喊着号子,把从上游林场运来的原木扛下船。夜晚的江风带着水汽,桥灯昏黄,照亮他们汗湿的脊背和粗糙的笑脸。那是属于父亲的、充满力量和集体温情的年代。而那座桥,那些灯,是他青春记忆里一个具体的、温暖的坐标。
如今,桥老了,灯灭了。父亲也老了,躺在这里,靠着回忆和模糊的呓语,维系着与那个世界的最后联系。
“爸,等您再好些,我推您去江边看看。”何炜说,“虽然灯还没修,但白天看看桥,看看江,也好。”
父亲转过头,看着何炜,眼神复杂。有期待,有茫然,也有一丝深藏的、何炜无法完全解读的忧虑。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说:“你……忙。工作……要紧。”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何炜心上。父亲在担忧他,即使在病中,即使意识时常模糊。担忧他的“忙”,担忧他肩上那些看不见的压力。
“工作还好,新项目刚启动,有挑战,但也有希望。”何炜尽量让语气轻松,“是做跟咱们练江老手艺、老文化有关的数字化,想办法把它们传下去。”
父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又落回那本《练江志》上。“书……好。”他含糊地说,“老东西……不能忘。”
“不会忘的,爸。”何炜承诺道,尽管他自己也知道,这个承诺在时代洪流面前,何其微弱。
他又陪父亲坐了一会儿,说些闲话,大多是他在文化馆工作时走访村落的见闻,挑一些有趣的、轻松的讲。父亲听着,偶尔点点头,眼神渐渐柔和,最后又有些困倦。
等父亲睡着,何炜轻轻给他掖好被角。他拿起那本《练江志》,随手翻到父亲用银杏叶做书签的那一页。是关于民国时期练江航运和码头文化的章节,配有手绘的老码头示意图和几张模糊的老照片。
其中一张照片,拍的正是那座浮桥。桥上隐约可见人影,桥头挂着一盏马灯式的路灯,在黑白的影像里,晕开一团温柔的光斑。图片说明写着:“三十年代练江浮桥夜景,为当时夜班工人及沿岸居民主要通道。”
何炜凝视着那团光斑。它照亮过父亲的青春,也照亮过这座小城无数普通人的夜晚。如今,它在照片里定格,在父亲的记忆里闪烁,在现实的江面上,却是一片黑暗。
他把书放回床头柜,银杏叶依旧夹在原处。
离开疗养院时,雾气已散了大半,阳光挣扎着从云层后透出,给冰冷的建筑边缘镀上一层淡金。何炜没有立刻回家,也没有去单位。他沿着江滨路,慢慢地朝老城区的方向走去。
周末的江边,有晨练的老人,遛狗的情侣,跑步的年轻人。江水浑浊缓慢地流淌,对岸是正在施工的新区,塔吊林立。这座小城,一半沉浸在旧时光的缓流里,一半急切地奔向某种模糊的新未来。
走了大约半小时,老城区的轮廓出现。低矮的旧房子,斑驳的墙壁,狭窄的巷道。空气中飘着早餐摊油条和豆浆的味道,夹杂着旧木头和潮湿青苔的气息。
浮桥就在前面。它横跨在练江一处相对狭窄的河道上,连接着老城区的两个街区。桥身是钢铁结构,铺着木板,因为年代久远,许多木板已经开裂、翘起,锈迹斑斑。桥两头的石墩上,固定着灯柱,但灯罩破碎,里面空空如也,电线裸露在外,随风轻轻晃动。
何炜走上桥。木板在脚下发出吱呀的呻吟。江风吹来,带着深秋的寒意,穿透他的夹克。他走到桥中央,停下,扶着冰冷的铁栏杆,望向上下游。
上游,江水从更古老的群山间蜿蜒而来,带着森林和泥土的气息。下游,江面逐渐开阔,汇入更宽广的河流,最终奔向大海。这座桥,就卡在这段承前启后的河道上,像一句被遗忘的过渡句。
他低头看桥下的江水,浑浊,深绿,打着缓慢的漩涡。父亲记忆里“泛光”的江面,如今只能倒映出灰蒙蒙的天空和桥身沉重的阴影。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掏出来,是林嵘回复了他昨晚的信息,同样简短:
「思路可试。启动经费可从省专班‘小微创新孵化’通道申请,额度有限,需详细方案及预算。设备可协调省技术中心临时调用老旧设备两三套。记住:试点成败,在于能否做出‘不可替代的样本价值’,而非简单完成任务。」
紧接着,又一条信息跳出来,来自一个陌生号码:
「何总监您好,我是‘练江拾遗’的运营者,小晚的朋友。方便时能否聊聊?我对您做的‘练江号子’记录很感兴趣。另,关于浮桥老灯,我爷爷曾是维护工,留有一些笔记和旧零件,或许您父亲会想看看?——陈墨」
陈墨。这个名字和“练江拾遗”对上了。小晚的朋友。而且,他提到了浮桥的灯,提到了父亲。
何炜握着手机,站在桥中央。江风更猛烈了些,吹得他头发凌乱。他抬起头,望向桥头那空荡荡的、破碎的灯罩。
父亲记忆里的光,林嵘给予的微弱机会,陈墨带来的意外线索,还有自己那份刚刚起草、前途未卜的方案……这些碎片,在这一刻,被这座暗淡的旧桥连接起来。
他回复陈墨:「方便。今天下午三点,文创园‘像素方舟’工作室见?我想先看看那些笔记和零件。」
然后,他给林嵘回复:「明白。样本价值是关键。一周内提交完整方案及预算。」
发完信息,他没有立刻离开。他靠在栏杆上,又点开了手机里存着的、周老爷子那短短五分钟的影像。音量调得很低,老爷子嘶哑的号子声混在江风里,几乎听不清,但那苍凉的韵律,却奇异地与脚下江水的流淌、与这座老桥的呻吟、与这座城市新旧交替的呼吸,产生了某种深处的共鸣。
他关掉视频,收起手机。
最后看了一眼那空空的灯罩,转身,走下浮桥。木板在身后继续发出疲惫的吱呀声。
阳光终于完全穿透云层,洒在江面上,泛起一片碎金,却无法照亮桥上的黑暗。
但那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因为刚刚的驻足和凝视,微微悸动了一下。
像未燃的灯芯,感知到了遥远火星的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