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的初审会,在市文旅局三楼的正式会议室举行。深红色的地毯吸走了大部分脚步声,椭圆形长桌光可鉴人,每个座位前都摆着席卡、矿泉水、记录本。空气里弥漫着过浓的空调暖风,以及某种会议特有的、混合了打印纸、皮革和隐约焦虑的气味。
何炜提前十五分钟到。他特意没穿那套唯一的旧西装,而是换了件干净的深蓝色夹克,里面是半旧但熨烫过的衬衫。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基层技术干部,而非需要被审视的焦点。他在写有「练江市技术总监 何炜」的席卡后坐下,位置不算核心,但也不靠边。
陆陆续续有人进来。省专班来了两位干事,年轻,表情严肃,带着记录设备。市局王局长坐主位,旁边是几位分管副局长和科长。非遗中心的李主任也来了,坐在何炜斜对面,保温杯放在桌上,与何炜目光相碰时,露出一个习惯性的、略带浮夸的笑容。
何炜微微点头回应,目光扫向门口。
两点整,会议室门再次被推开。
苏晴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浅灰色西装套裙,里面是黑色丝质衬衣,头发挽成低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耳垂上一点简洁的珍珠。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和一个皮质笔记本,脚步稳定,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她看起来和这间会议室里的任何一位体制内女性干部没什么不同,专业,干练,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
只有何炜,能从她挺直的脊背线条和走进来时那几乎没有停顿的步伐里,捕捉到一丝熟悉的、属于苏晴的锋利和掌控感。
工作人员引她在长桌另一侧,靠近省专班干事的位置坐下。席卡上印着:「媒体观察员 苏晴」。她的目光终于看向何炜,短暂地停留了一瞬,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仿佛只是确认一个会议对象。然后她便低下头,打开平板电脑,戴上细框眼镜,进入工作状态。
会议开始。王局长主持会议,照例是欢迎、感谢、强调重要性。然后请何炜汇报初步工作思路和调研情况。
何炜站起来,走到前方投影仪旁。他的ppt很简单,白底黑字,配了几张他亲自拍摄的、未加修饰的田野照片:周老爷子满是皱纹的脸、即将坍塌的土坯房内部、散落在老木箱里的傩戏面具、坳背村浑浊的江水。
他没有念稿子,而是用自己的话,讲述了这两周梳理出的基本情况:非遗家底模糊、记录成果零散且质量堪忧、现有保存条件不足、传承人与现代受众几乎隔绝。他语气平实,甚至有些刻板,但列举的数字和具体事例,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投入会议室温吞的水面。
当他提到“近三年设备采购与维护费用约47万,但缺乏对应成果和有效使用记录”时,李主任拿起保温杯,喝了一大口水,喉结滚动。
当何炜放出那短短五分钟、粗糙却直击人心的“练江号子”短片时,会议室里出现了片刻的寂静。只有老爷子嘶哑的歌声在回荡,仿佛将窗外现代化城市的喧嚣暂时屏蔽。几位省专班的干事低头快速记录。王局长双手交叉放在桌上,面无表情。
短片结束,何炜关掉投影。“基于以上,我的初步工作思路是:第一,彻底摸清家底,建立动态、可追溯的非遗档案数据库,优先抢救高龄、濒危项目。第二,探索创新传播方式,尝试与本地年轻创意团队合作,开发体验式、互动性强的数字化产品,而不仅仅是静态展示。第三,理顺工作机制,明确责任,确保资源有效利用。”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需要非遗中心、技术部门、财政等多方协同,也需要一定的专项经费支持。”
坐下后,掌心有薄汗。他知道自己刚才的汇报,几乎是捅了马蜂窝。但他没有退路。
王局长清咳一声,开始点评,话语在肯定与保留之间微妙地平衡:“何炜同志调研很深入,问题找得准,思路也有新意……不过,具体操作上,还要充分考虑现实条件,循序渐进。李主任,你们中心要全力配合。”
李主任立刻表态:“一定一定!我们中心坚决支持何总监工作!那些历史遗留问题,我们一定抓紧整改,配合摸清家底!”
接下来的讨论,变得有些务虚。各科室负责人发言,大多强调困难,提出需要“上级支持”、“跨部门协调”。省专班干事问了几个关于技术标准和省级资源对接的问题,何炜一一作答。
整个过程中,苏晴几乎没有发言。她始终低头在平板或笔记本上记录,偶尔抬起眼,目光扫过发言者,冷静,专注,像一个真正尽职的观察员。只有一次,当讨论陷入某种官僚式的车轱辘话时,她轻轻推了推眼镜,目光似无意间掠过何炜,那一瞥极快,快得让何炜怀疑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但那眼神里,似乎有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甚至是一点点近乎讽刺的同情。
会议临近尾声,王局长做总结,布置了几项“抓紧落实”的任务,其中一项就是要求非遗中心在一周内,向何炜提供“尽可能完整的现有数字化成果清单及存储位置”。
散会后,人群陆续离场。何炜整理自己的东西,动作有些慢。他看到苏晴被王局长叫住,两人在门口低声交谈了几句,苏晴微微颔首,然后转身离开,没有再看何炜一眼。
李主任磨蹭着走过来,脸上堆着笑:“何总监,刚才会上您提的那些,我们中心确实有很多历史欠账。您看,关于那个成果清单,有些东西年代久了,不好找,是不是……”
“李主任,”何炜打断他,语气平静,“省里和局里都要求尽快摸清家底。清单不需要完美,但需要真实。哪怕只是目录,哪怕存放地点不清楚,也要列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找。”
李主任的笑容僵了僵,连连点头:“好,好,我回去就让他们加班整理!”
走出会议室,走廊里空荡了许多。午后的阳光从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何炜感到一阵疲惫袭来,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那种与无形之物角力后的虚脱。
手机震了一下,是唐莉发来的微信:「何总监,您要的关于‘像素方舟’和‘练江拾遗’的更详细背景资料,我发您邮箱了。另外,非遗中心的小刘刚才悄悄给了我一个u盘,说里面有点‘旧东西’,让您有空看看。」
旧东西。
何炜回复:「收到。u盘内容不要用办公室电脑打开,等我回来处理。」
他加快脚步,回到七楼那间临时办公室。唐莉不在,可能去食堂了。他关上门,从抽屉里拿出自己带来的一台旧笔记本电脑,开机,插入那个黑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u盘。
u盘里只有一个文件夹,命名为「2019-2021部分记录」。点开,里面是几十个视频文件,文件名杂乱无章,有些只是数字日期。
他点开其中一个。画面晃动得厉害,光线昏暗,看起来是用手机随意拍摄的。镜头对着一个正在做竹编的老人,老人手法熟练,但拍摄者显然没有耐心,镜头不时移开,对准旁边闲聊的人,或者窗外的景物。视频只有三分钟,戛然而止,没有记录完整工序,也没有任何采访或说明。
又点开几个,情况类似。有的画面模糊不清,有的只有空镜头,有的甚至只是开会场景。这就是小刘所说的“烂在库里”的东西。为了“完成任务”而应付差事的产物。
何炜关掉视频,靠在椅子上,胸口发闷。这就是浪费了数十万经费,声称“一直在做”的“数字化记录”。它们甚至不配被称为“成果”,只是一堆数字垃圾。
但u盘里还有一个文本文件,名字是「备注」。何炜点开,里面是小刘手打的一行字,没有署名:
「何总监,好的设备(两台专业摄像机、一套录音设备、三台高配电脑)在库房清单上,但实际在谁手里用,您懂的。剩下的都是老掉牙或坏的。真要干活,得从零开始。心服务器密码:njzx2020 (不建议用内网直接访问,有记录)」
何炜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小刘在冒险。这密码,是打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也可能是一个陷阱。
他看了一眼办公室窗外灰扑扑的山墙,又看了看手表。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
他拔掉u盘,关闭笔记本电脑。然后,用办公室那台连接内网的电脑,登录了市局办公系统。他拥有技术总监的临时权限,可以访问一些内部服务器地址。他找到了非遗中心文件服务器的ip,输入了小刘给的密码。
一次,成功。
服务器目录展现在眼前。分类混乱,文件夹命名随意。他找到了一个名为「数字化采集原始资料」的文件夹,点进去,里面的内容,和u盘里那些零碎视频大同小异,只是更多,更杂乱。
他又找到了「设备管理」文件夹。里面有一份excel表格,记录了设备编号、名称、购入日期、价格、保管人。何炜快速浏览,找到了那几台“消失”的高价设备。保管人一栏,赫然写着李主任,以及另外两个中心副主任的名字。状态标注为「在用」。
他截了几张图,保存到本地一个加密文件夹。然后,他试图寻找是否有关于设备实际使用情况、成果产出的任何记录或报告。没有。只有购入清单和保管人信息。
最后,他在服务器深处,找到一个隐藏属性被取消的文件夹,名字叫「待销毁」。点进去,里面是几份扫描件。是何炜熟悉的,关于“古镇夜呼吸”项目后期,一些模糊的财务往来凭证的复印件,以及几份当时项目组内部关于预算调整的会议纪要草稿。这些东西,原本不应该出现在非遗中心的服务器上。
何炜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立刻退出文件夹,清除访问记录,关机。
办公室重新陷入寂静。只有旧空调低沉的嗡鸣。
他坐在椅子里,感到后背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小刘给的,不止是钥匙,是一张暗示了水面之下冰山轮廓的草图。敷衍、侵占、以及……与过往那个失败项目可能存在的、他尚未完全看清的勾连。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他刚刚被赋予“最后机会”的时刻。
窗外,天色向晚,暮色苍茫。
走廊里传来唐莉回来的脚步声,轻快而日常。
何炜将那张写着密码的纸条,用打火机点燃,看着它在烟灰缸里蜷曲、变黑,化为灰烬。
灰烬之上,仿佛浮现出苏晴在会议室里冷静记录的侧影,李主任堆笑的脸,周老爷子空茫的眼神,还有父亲病床上含糊的呓语。
他拿起手机,给林嵘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
「家底混乱,资源错配,存在历史遗留问题勾连。已锁定最薄弱环节。下一步,申请启动独立调研与试点项目,绕开现有僵化渠道。需要少量启动经费及设备支持。」
发送。
他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
然后,打开一个新的文档,开始起草那份“独立调研与试点项目方案”。标题暂定为:「基于濒危非遗活态传承的数字化创新路径探索——以练江号子为例」。
键盘敲击声,在渐浓的暮色中,再次响起。缓慢,沉重,但这一次,目标无比清晰。
他知道,自己已经踩进了淤泥深处。下一步,要么陷落,要么,从这淤泥里,拔出一颗或许能活的根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