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静默的注脚(1 / 1)

何炜的excel表格填到第十七行时,窗外天色已变成一种浑浊的紫灰色。暮色过早地吞没了这座江边小城。办公桌上那盏光线惨白的节能灯,在他眼前投下键盘和手指晃动的重影。

“疑点与突破口”下面,列着:

非遗中心近三年设备采购与维护费合计约47万,但无对应设备清单及使用记录。

2021年“口述史影像记录”专项经费15万,结项报告仅提及“走访8个村落”,无具体传承人名单、影像时长、成果存储位置。

2022年申报的“非遗数字化展示平台”建设经费30万(未获批),申报材料中技术方案部分,与邻市去年已建成平台的核心描述高度雷同。

李主任汇报中提到的“年事已高、记录迫在眉睫”的传承人,在中心历年慰问名单中均未列入重点,最近一次慰问记录是两年前春节,赠送物品为“米、油、200元慰问金”。

键盘敲击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唐莉下午被局办叫去帮忙整理档案,还没回来。这间临时办公室,成了他一个人的孤岛。暖气不足,寒意从脚底漫上来。他停下手指,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

目光落在第五条,他停顿了。这一条不是从资料里来的,是他记忆里的画面:去年秋天,在距离市区六十公里的坳背村,记录一位九十岁的“练江号子”最后传人,周老爷子。老爷子住在几乎塌了一半的土坯房里,儿子早逝,孙子在外打工。何炜带着文化馆那台老掉牙的摄像机去时,老爷子正对着江面发呆。录制过程断断续续,老爷子记忆混乱,但偶尔吼出一两句号子,那苍凉嘶哑、仿佛从江底淤泥里挣出来的声音,能让整个房间的空气为之震颤。

录了整整两天。临走时,何炜把身上所有的现金——大概五百多块——悄悄塞在老爷子破枕头下。老爷子抓住他的手,眼睛浑浊,嘴里含糊地说:“录了有啥用?没人听了。江都快没了。”

那些影像,后来何炜自己用业余时间做了粗略剪辑,连同其他十几位老人的口述,存进了文化馆那台老服务器,也刻了几张光盘。这就是他“独立完成”的数据库雏形。没有经费支持,没有正式立项,甚至没有多少人知道。它们像静默的注脚,躺在系统最边缘的角落。

而现在,省里的改革风刮来了,要“数字化”,要“活态传承”。那些被遗忘的注脚,突然成了可能需要被翻阅的正文。而曾经起草正文的人——非遗中心——交上来的,却是大片的空白和似是而非的套话。

何炜关掉excel,打开另一个文件夹。里面是他自己拍摄、整理的素材。文件名按“村落-传承人-技艺-日期”格式标注。他点开“坳背村-周老四-练江号子-”的文件夹。里面是原始视频、分段剪辑、文字整理稿,甚至还有他手绘的号子音调起伏示意图。

他看了几分钟。屏幕上,老爷子沟壑纵横的脸在昏暗的光线里时隐时现,嘶哑的歌声透过劣质麦克风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却依然有劈开时间的力量。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唐莉回来了,手里抱着厚厚一摞文件,脸冻得有点红。“何总监,还没走啊?”她把文件放在自己桌上,“我从档案室翻出来一些早年的非遗普查手稿,可能有点用,就是字迹太潦草了。”

“谢谢,放着吧。”何炜说,目光没有离开屏幕。

唐莉看了一眼他的电脑,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她默默坐下,开始整理那摞旧文件,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何总监,有件事……不知道要不要跟您说。”

何炜暂停视频,转向她。“你说。”

唐莉推了推眼镜,显得有些犹豫。“下午在档案室,我碰到非遗中心的小刘,就是李主任手下负责具体跑腿的那个。他悄悄问我,新来的何总监是不是‘动真格的’。我说我不知道。他就叹了口气,说‘要是动真格的就好,那些东西,烂在库里也是烂着’。”

何炜心里一动。“什么东西烂在库里?”

“他没细说,就摇摇头,说都是以前‘为了完成任务’凑合弄的东西,见不得人。还说……”唐莉压低声音,“设备其实买过一些,但好的都被……被‘灵活使用’了,剩下的都是不好用的,或者早就坏了。清单?清单和实物对不上,谁敢拿出来。”

何炜沉默。小刘的话,和他表格里的疑点,对上了。这不是简单的懒政或效率低下,而是某种系统性的敷衍与资源错位,甚至可能存在更灰色的地带。

“他还说了别的吗?”

唐莉摇摇头。“他就说了这些,然后好像有点后悔,赶紧说他是瞎抱怨,让我别当真。”

何炜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

唐莉继续整理文件,房间里又只剩下纸张的沙沙声和隐约的电流声。

何炜重新看向屏幕。周老爷子唱完了最后一句,画面定格在他望向窗外的侧影,眼神空茫。何炜突然想起老爷子那句话:“录了有啥用?没人听了。”

真的没人听了吗?如果,这些声音,这些即将随生命消逝的记忆,能以另一种方式,被重新“听见”呢?不仅仅是存档,而是……连接?

一个模糊的念头,像黑暗中划亮的火柴,短暂地照亮了一下他脑海的某个角落。但立刻又被现实的厚重帷幕遮住。技术、经费、权限、人事关系……每一样都是坎。

手机震动。这次是微信视频请求的声音,突兀地打破安静。

何炜看了一眼屏幕,心跳漏了一拍。是轩轩。

他几乎有些慌乱地拿起手机,调整了一下表情,接通。

屏幕里出现轩轩的脸。背景是市一中学生宿舍,有些杂乱,他坐在书桌前,穿着校服,脸上没什么表情。

“爸。”轩轩叫了一声,声音平淡。

“嗯。怎么打视频了?”何炜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他们父子已经很久没有视频通话了,通常只是微信里简短的文字。

“妈让我问你,那本《练江志》你周日能不能带过去。爷爷又问了一次。”轩轩说,眼睛没有完全看镜头,似乎在看旁边的书。

“能。我找到了。”

“哦。”轩辰停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页边缘,“还有,陈老师……陈邈老师,他说下周学校有个开放日,家长可以来听一节示范课,关于‘地方文化资源与议论文素材挖掘’的。妈问你去不去。”

陈邈的课。何炜感到喉咙发紧。“你妈妈去吗?”

“她说她那天有课,冲突了。”

所以,是问他去不去。独自一人,去听陈邈的课,坐在一群家长中间。

“我……看工作情况。”何炜说,“新项目刚启动,可能周末也要调研。”

“哦。”轩辰脸上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失望,或者说是了然。“那我和妈说。”

对话似乎就要结束。典型的、他们之间干瘪的交流模式。但这次,轩辰没有立刻挂断。他沉默了几秒,忽然问:“爸,你现在做的这个‘数字化’,是不是……跟那些老手艺、老歌谣有关?”

何炜怔住。轩辰很少主动问他的工作。“是。怎么问这个?”

“陈老师上课时提到过,说我们练江很多非物质文化遗产在消失,数字化保存是一种方式,但更重要的是要让现代人,尤其是年轻人,能理解其中的价值,不然就是‘数字坟场’。”轩辰语速不快,像是在复述课堂内容,但眼神里有一丝微光,“我们班有个同学,他爷爷是唱傩戏的,他说他爷爷那些面具和唱本,现在根本没人看,爷爷很伤心。”

何炜握着手机,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儿子在和他分享课堂内容,甚至提到了与他工作相关的话题。这太陌生了。

“陈老师说得对。”他最后说,声音有些干涩,“不能只保存,还要……连接。”

“怎么连接?”轩辰追问了一句,目光终于正视镜头,带着一点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好奇,以及某种更深沉的、何炜看不透的东西。

何炜被问住了。他刚才脑海里那点亮光,此刻在儿子的注视下,显得如此模糊和不成熟。“可能……用一些新的技术,比如vr,或者互动体验,或者……结合年轻人喜欢的方式,比如游戏、短视频?”他说得有些不确定。

轩辰“哦”了一声,那点微光似乎黯淡了些。“听起来挺难的。”他说,像是下结论。

“是啊,挺难的。”何炜承认。

又是短暂的沉默。

“那我挂了,还要写作业。”轩辰说。

“好。早点休息。”

“嗯。”

视频切断。屏幕黑下来,映出何炜自己有些疲惫的脸。

他放下手机,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窗外的夜色已经完全浓稠,远处楼宇的灯光星星点点。办公室里更冷了。

唐莉已经整理好文件,正悄悄收拾书包,准备离开。

“小唐,”何炜忽然开口,“你帮我查一下,我们市里,或者周边,有没有做文化类vr体验、或者数字交互设计的公司或团队?不要那种只做政府汇报展厅的,要找真正有创意、有技术,可能还比较小众的。”

唐莉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的,何总监。我明天就去查。”

“还有,”何炜顿了顿,“帮我留意一下,有没有那种……年轻人自发做的,关于本地传统文化的自媒体账号,哪怕粉丝不多。”

“明白。”

唐莉离开了。办公室彻底安静下来。

何炜独自坐在昏暗的灯光里。电脑屏幕上,周老爷子定格的侧影依然在那里,望向一片虚无。

轩辰的话在他耳边回响:“怎么连接?”

他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那不仅仅是一个技术问题,一个项目问题。那似乎也关乎他如何与儿子对话,如何面对陈邈在儿子思想领域留下的印记,如何在那片自己已然陌生的“年轻世界”里,找到一丝可以楔入的缝隙。

而这一切,都建立在他必须首先在这片僵化的体制冻土上,掘出一条路来。

路的一头,是周老爷子们即将沉寂的歌声;另一头,是轩辰们漠然或好奇的眼神。

他站在中间,脚下是“临时”的标签,手里是疑点重重的清单,背后是冰冷审视的目光与沉默的家庭冰河。

他重新点开excel,在最后一行,缓慢地敲下:

目标:寻找连接“古老声音”与“年轻耳朵”的真实路径。非汇报,非陈列,是活水。

敲下回车。光标在下一行孤独地闪烁,等待未知的输入。

夜色如墨,从窗外浸染进来。节能灯的光晕,在斑驳的墙壁上,画出一个孤单而执拗的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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