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级调岗后的日子,时间仿佛被抽去了脊骨,软塌塌地流淌,黏滞而无声。何炜坐在角落的工位,像一件被遗忘的旧物,终日与灰尘和从隔壁卫生间隐约飘来的清洁剂气味为伴。整理不完的故纸堆,校对不完的废话连篇,这些毫无意义的工作填充着他的白天,却填不满心里那个越蚀越大的空洞。只有当目光偶尔掠过窗外那片属于“红色记忆”项目组的繁忙区域,看到老钱指点江山的背影,或是听到那边传来关于进度的热烈讨论时,空洞里才会窜起一丝细小的、灼人的火苗,但很快又熄灭了,留下更呛人的灰烬。
周五傍晚,他照例驱车前往城东。秋雨停歇后的道路干净却萧索,路旁梧桐的落叶被车轮卷起,又无力地落下。出租屋里,奚雅淓在厨房准备晚饭,轩轩的房门关着,里面传来英语听力的声音。一切如常,甚至比以往更显出一种经过磨合后的、疲惫的平静。
何炜脱下外套,想去厨房帮忙,被奚雅淓拦住了。“马上就好,你先歇会儿。”她的声音隔着炒菜的油烟传来,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他点点头,退到狭小的客厅,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轩轩那扇紧闭的房门。
他走过去,轻轻敲了敲:“轩轩,爸爸来了。”
里面英语听力暂停,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门开了,轩轩站在门口,喊了声“爸”,表情依旧是那种介于淡漠与顺从之间的少年式平静。
“学习呢?”何炜问,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自然。
“嗯,做听力。”轩轩侧身让他进去。
房间很小,书桌临窗,堆满了各种试卷、参考书和练习册,几乎没什么下脚的地方。何炜站在门口,看着儿子坐回书桌前重新戴上耳机,心里涌起一阵熟悉的愧疚与无力。他想说点什么,问问最近压力大不大,有没有什么困难,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苍白。他缺席了太多,连关切的资格都显得底气不足。
他的目光掠过书桌,掠过那些熟悉的教辅封面,最后落在桌角一摞资料最上面的一本。那本书的装帧明显比其他教辅更精致,深蓝色封面,烫银的标题:《高考核心考点透析与冲刺指南(内部教研版)》。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仅供市内重点中学教研交流。
内部教研版?何炜心里动了一下。轩轩的学校,似乎没发过这种版本的材料。他印象中,市一中这类顶尖学校确实会有自己编纂的内部资料,但通常严格控制,不会轻易外流。
“这本……”何炜指了指那本书,“学校新发的?”
轩轩摘下一边耳机,回头看了一眼:“哦,那个。不是学校发的。”他语气平常,“是陈老师带来的,说他们教研组编的,让我看看,梳理思路有用。”
陈老师。陈邈。
何炜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他尽量让自己显得随意,走上前,拿起那本内部资料。纸张厚实,印刷清晰,翻开来,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知识点梳理和例题精讲,确实比市面上常见的教辅更系统、更有针对性。扉页空白,没有签名,但在书页侧边,靠近装订线的地方,他看到几个用铅笔写下的、极小的日期和简短备注,字迹清隽有力,与轩轩的笔迹截然不同:
日期从九月中旬延续到最近。频率几乎是每周一次。备注的内容,显然是针对轩轩的讲解记录。
何炜捏着书页的手指,微微发凉。陈邈不仅带来了这本“不外传”的内部资料,还在持续地、有规律地为轩轩讲解、标注重点。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普通师长“顺路关心”的范畴,更像是一种系统的、长期的课外辅导。
“陈老师……经常过来给你讲这个?”何炜听到自己的声音问,尽量平稳。
“嗯,有时候周三下午自习课他没事,或者……周末他也在学校的时候,会过来一会儿。”轩轩回答,注意力似乎又回到了听力题上,“讲得挺清楚的,比我们老师说的好懂。”
周三下午。周末。
何炜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每周五晚上到,周日午饭后离开。而陈邈出现在这个出租屋的时间,恰好完美地错开了他在场的时段。是巧合吗?一次两次或许是,但这种持续数周、规律性的“错开”,还能用巧合解释吗?
他想起之前奚雅淓在电话里似乎提过一两句陈邈来过,但总是轻描淡写,且时间点模糊。他自己也从未深究,或者说,在他自己工作生活一团乱麻、疲于应付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回避了去细想这个问题。他甚至曾在心里为陈邈开脱:人家是教导主任,工作忙,能抽空关心一下已属难得,时间上哪能那么凑巧。
可眼前这本写满定期批注的内部资料,像一记无声而响亮的耳光,扇碎了他所有自欺欺人的借口。这不是随机的关怀,这是有计划、有投入的介入。陈邈在以一种他何炜无法做到的方式(提供稀缺资源、给予专业指导),以一种刻意避开他存在的时间,深入他儿子的学习生活,进而……也无形中更深地嵌入了这个他每周才得以短暂回归的“家”的日常脉络。
何炜缓缓放下那本资料,书页滑落,发出一声轻微的“啪”。声音不大,却在他耳中激起轰鸣。他感到一种冰冷的、细密的恐慌,正沿着脊椎爬上来。这不是对妻子品行的怀疑(他仍然愿意相信奚雅淓),而是一种对“领地”被无声侵蚀的悚然,一种对自己在家庭中地位正在被动摇、被替代的模糊却尖锐的恐惧。
陈邈想干什么?仅仅是出于对老同学孩子的“特别关照”?还是……这份关照的背后,藏着对他何炜这个“失职父亲”和“失败丈夫”的某种轻蔑评估,以及一种更隐蔽的、针对奚雅淓的……企图?
他站在那里,看着儿子埋头学习的背影,听着厨房里传来的炒菜声,忽然觉得这个小小的、他曾视为避风港的出租屋,变得陌生而令人窒息。空气中仿佛弥漫着另一个男人留下的无形痕迹——那些铅笔写下的日期和备注,那些在周三下午或他不在的周末响起的讲解声,甚至可能还有他未曾目睹的、某种温和鼓励的眼神或话语。
“吃饭了。”奚雅淓在厨房门口唤道。
何炜猛地回神,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脸上恢复平静。他应了一声,帮儿子收拾了一下书桌,将那本深蓝色的内部资料,轻轻放回原处。封面上烫银的字,在灯光下有些刺眼。
饭桌上,依旧是寻常的对话。奚雅淓说起轩轩最近学习状态似乎更稳了,何炜含糊地应和。他几次想开口,问得更具体些,问陈邈除了送资料讲题,还做了什么?平时联系多吗?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害怕听到更确凿的细节,害怕自己的猜疑被证实,更害怕这质问会打破眼下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家庭平静,暴露出他内心的虚弱和不堪。
他只是沉默地吃着饭,味同嚼蜡。目光偶尔掠过儿子平静的脸,掠过妻子略显疲惫却坚毅的眉眼,心里的寒意却越来越重。他忽然意识到,在他被工作泥潭吞没、自顾不暇的这段时间里,他的家庭,他的后方,可能正在发生着他无力掌控、甚至难以察觉的变化。陈邈像一道影子,一道比他更从容、更有力、也更能提供实质性帮助的影子,正悄然覆盖在他原有的位置上。
窗外的夜色彻底笼罩下来。这个周末,明明家人就在身边,何炜却感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的孤独和恐慌。那本《高考核心考点透析》,如同一枚冰冷的楔子,钉入了他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世界。猜忌不再是飘忽的疑云,它已落地生根,盘踞在他心头,长出尖锐而冰冷的荆棘,缠绕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知道,有些东西,再也无法假装视而不见了。而他,这个刚刚在外部世界一败涂地的男人,又该如何守卫他这最后一方,似乎也正风雨飘摇的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