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冬夜交叉点(1 / 1)

2012年的冬天,像一头被激怒的灰兽,裹挟着凛冽的朔风和湿冷的空气,狠狠撞进徽州盆地。气温骤降,流感病毒则趁机肆虐,随着年底密集的人流往来,迅速蔓延成一场不大不小的公共卫生事件。医院发热门诊人满为患,咳嗽声、擤鼻涕声、孩童的啼哭、焦灼的询问,混杂着浓郁的消毒水气味,在拥挤的空间里不断发酵,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焦虑场。

何炜也未能幸免。连续数日的高烧反复,咳嗽从喉咙深处撕扯出来,带着铁锈般的疼痛。身体里那根在过去一年中被各种危机反复拉扯、早已岌岌可危的弦,终于在流感的猛攻下彻底崩断。抵抗力溃不成军,普通的感冒药压不住燎原的病情。在母亲忧心忡忡的催促下,他只得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独自来到中心医院。

发热门诊的走廊如同沙丁鱼罐头。他勉强挂上号,捏着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纸条,在人群边缘找到一个靠近墙根的狭窄空隙,将自己疲惫不堪的身体靠上去。墙壁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厚厚的羽绒服传来,反而让他滚烫的额头感到一丝短暂的清醒。他闭着眼,口罩下的呼吸灼热而粗重,周围的嘈杂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嗡嗡作响,却进不了他昏沉的意识。他太累了,累到连这样站着,都觉得是一种酷刑。这一年来,父亲病危的悬崖、工作降级的深渊、对陈邈无声渗透的猜忌、对家庭若有若无的疏离感……种种压力如同不断叠加的砝码,早已将他压得喘不过气。这场病,倒像身体最后迫使他停下来的、粗暴的休止符。

不知等了多久,一阵更加剧烈的咳嗽从附近传来,那声音干涩、压抑,带着力竭的嘶哑,竟莫名穿透了他耳边的嗡鸣。何炜勉强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循声望去。

就在斜对面几步远,输液区一张孤零零的椅子上,蜷缩着一个身影。浅燕麦色的羊绒大衣裹得很紧,一条厚厚的格纹围巾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睛和光洁的额头。那人微微佝偻着,身体随着咳嗽轻轻颤抖,一只手无力地按在胸口,另一只手上连着输液管。即便围巾掩面,即便病容憔悴,何炜还是一眼认出了那略显清冷孤峭的轮廓——是苏晴。

她一个人。没有同事,没有家人,就这样孤零零地缩在嘈杂混乱的医院一角,脆弱得像寒风中一片即将凋零的叶子。印象中那个永远衣着得体、脊背挺直、眼神锐利、逻辑缜密的苏科长形象,在此刻被彻底击碎。眼前只是一个被疾病击倒的、年轻的、单薄的女人。

何炜怔住了,心底某处被轻轻撞了一下。关于苏晴的私人信息他知道得极少,只隐约感觉她似乎一直单身,将绝大部分精力投入工作。此刻亲眼所见,这份毫无防备的孤独与脆弱,与他自身病中的狼狈、与这一年多来深藏于心的、作为失败者和失意者的孤寂,瞬间产生了某种强烈的共鸣。那是剥离了社会身份、职业面具后,两个个体在生理脆弱期最直接的、赤裸的照见。

就在这时,苏晴似乎咳得实在难受,伸手想去拿放在旁边空椅上的保温杯,指尖却颤抖得厉害,试了两次都没能成功拿起,反而差点碰翻了杯子。

几乎是下意识的,何炜拖着沉重的步伐挪了过去,弯腰,替她稳住了杯子,并拧开杯盖,递到她手边。动作有些迟缓,带着病中的笨拙。

苏晴被突然靠近的身影惊动,抬起眼。因为发烧,她那双平日冷静锐利的眼睛此刻氤氲着一层水汽,少了距离感,多了几分生理性的迷茫与虚弱。当她看清是何炜时,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随即那错愕被更复杂的情绪覆盖——有意外,有被看到如此不堪一面的瞬间窘迫,或许还有一丝……同处困境下的、微弱的松弛?毕竟,在这个空间里,他是为数不多知道“苏科长”另一面的人,尽管是以一种并不愉快的方式。

“何……主任?”她的声音从围巾后传出,嘶哑干涩,几乎难以辨认,“你也……”

何炜点了点头,将杯子又往前递了递,自己也忍不住侧过头闷咳了两声,才哑声道:“嗯。咳……你也中招了?一个人?”

苏晴接过杯子,小口抿了一下温水,润了润如同砂纸摩擦的喉咙,才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她没有解释为何独自一人,何炜也没有问。在这充斥着病痛与无助的空间里,有些问题显得多余而残忍。

何炜在她旁边的空椅坐下,并非刻意靠近,只是他也实在需要找个支撑。两人并排坐着,中间隔着一个空位的距离,各自被输液管束缚,被病痛折磨,沉默在咳嗽的间隙里蔓延。但这一次的沉默,与以往项目会议室里那种冰冷、对峙、充满未言之语的沉默截然不同。这是一种被共同的生理性痛苦软化了的、甚至带着点无奈同谋意味的寂静。

“烧了几天了?”何炜打破沉默,声音依旧沙哑。

“三天,反反复复。”苏晴回答,语气是难得的平淡,甚至有一丝认命般的颓然,“吃了药也不见好,只好来挂水。”她说着,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膀耸动着,看上去格外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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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炜看着她咳得泛红的眼角和那竭力想保持仪态却终究无能为力的样子,心里那点同病相怜的感觉越发清晰。他想起了秋季项目时她的强势、她的冷静、她的不近人情,也想起了她在山路崩塌瞬间那声失态的惊呼和后来为他处理伤口时微颤的手指。那些复杂的、矛盾的印象,与眼前这个虚弱、孤独、毫无攻击性的苏晴重叠在一起,让他心中对她那份因过往错误而产生的沉重愧疚、因她决绝退回十万而生的复杂敬佩,以及后来因她专业能力而不得不有的尊重,全都混杂在了一起,并在疾病催化的脆弱氛围中,发酵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亲近感。

“这次……病毒是挺厉害。”何炜干巴巴地接了一句,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嗯。”苏晴又应了一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在流失。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何炜也不再说话,学着她的样子靠向椅背。身体依旧难受,高烧让思维滞重,但在这拥挤混乱的医院一角,与一个曾经关系复杂、如今同样被病痛放倒的“熟人”并肩而坐,竟奇异地让他感到一丝并非来自药水的慰藉。仿佛两个在各自战场上精疲力竭、伤痕累累的士兵,偶然退到了同一处暂时安全的壕沟,虽然依旧能听到远处的炮火,但至少此刻,可以共享片刻沉重的喘息,无需言语,也无需伪装。

他偶尔会侧目看她一眼。褪去了职场精英的锋利外壳,生病的苏晴显露出一种与她年龄相符的、甚至有些稚气的柔弱。那总是一丝不苟挽起的头发此刻有些松散,脸颊因为发热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紧抿的嘴唇有些干裂。这副模样,很难让人将她与那个在谈判桌上寸土不让、在项目推进中雷厉风行的苏科长联系起来。这种反差,像一根极细的羽毛,轻轻搔刮着何炜内心某个沉寂的角落,带来一丝微痒的、危险的悸动。

苏晴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睫毛颤动了一下,但没有睁开眼,只是将脸往围巾里又埋了埋。

时间在药水滴答中缓慢流逝。周围的嘈杂似乎成了遥远的背景音。两人之间那因处分、过往、刻意冷淡而筑起的冰墙,在这特殊的冬夜、特殊的境地里,悄然消融了坚硬的外壳,露出底下同样脆弱、同样需要喘息的基底。嫌隙未必完全弥合,但至少,对抗的姿态暂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基于共同处境的、无言的理解,甚至是一丝极其微弱的、相互依偎的温暖错觉。

这温暖是危险的。何炜混沌的脑海里隐约划过这个念头。当他病愈,当她恢复,当他们都重新穿上社会的铠甲,此刻这点因脆弱而生的亲近与同情,是否会变成更复杂的纠葛?是否会让他本就混乱的内心,陷入更难以自拔的泥潭?

但他此刻太累了,身体和心灵都疲惫到极点。他无力,也不想再去深究那潜伏的风险。他只想在这冰冷的椅子上,借着旁边另一个病体传来的微弱存在感,暂时忘却父亲咳喘的声音、儿子沉默的背影、职场角落的灰尘,以及那本深蓝色内部资料带来的刺骨猜疑。

苏晴的输液先结束。护士来拔针时,她轻轻吸了口气,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何炜看在眼里,那细微的、属于“小女人”对疼痛的隐忍反应,让他心里那点异样的涟漪又扩散了一圈。

她按住手背上的棉签,慢慢站起身,动作有些虚浮。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她转向何炜,目光在他同样憔悴的脸上停留了一秒,声音依旧低哑:“我……先走了。你……多休息。”

“嗯,路上小心。”何炜点点头。

苏晴转身,裹紧大衣,慢慢汇入离去的人流,背影依旧挺直,却难掩病后的虚弱与孤单。

何炜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良久,才收回视线。手背上的输液管传来冰凉的触感,高烧依旧灼烤着他的神经。但心头那潭死水,却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温度不明的石子。波澜很轻,却真切地荡漾开来。

这个冬天,这场流感,这次猝不及防的相遇,像一道微妙的光,照射进他生活的缝隙,也照射进苏晴那看似严密防御的内心世界。某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某些冻结的情感正在脆弱中复苏。这变化里掺杂着同病相怜的温暖,也潜藏着足以焚毁现有秩序的危险火种。而两个身心俱疲的人,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都尚未看清,这交叉点之后,究竟是短暂的慰藉,还是另一段更加错综复杂、难以回头路程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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