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故的调查结论下得很快,快得几乎有些刻意。一份盖着红头文件的调查报告摆在了何炜面前,措辞严谨,逻辑清晰,将鹰嘴岩塌方事件定性为“因持续极端天气引发的突发性地质灾害”,同时强调“项目指挥部及施工方对天气风险预判不足,现场应急处置存在提升空间”。关于强行复工的决策,报告只字未提上级的层层加码和工期压力,只用一句“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加快进度的要求未能得到科学有效的落实”轻轻带过。
没有人为那场几乎吞噬几条生命的泥石流真正负责。没有人为何炜事前的多次预警和坚决反对被无视而道歉。那份报告像一块光滑冰冷的鹅卵石,投入湖中,只泛起几圈公式化的涟漪,便沉入水底,抹平了所有惊心动魄的细节和个体挣扎的痕迹。
紧接着的处理决定接踵而至。何炜作为“项目现场具体协调负责人”,负有“不可推卸的监督管理责任”,给予“行政记过处分,降一级使用,调离项目牵头岗位”。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便将他这数月来在阴冷会议室里的绞尽脑汁、在山路上的提心吊胆、在塌方瞬间的奋不顾身,连同他职业生涯中本就黯淡的前景,一同打入了更深的谷底。
项目改由部门主任老钱亲自挂帅指挥。宣布决定的会议上,老钱坐在主位,表情是混合着惋惜与公事公办的严肃,拍了拍何炜的肩膀:“小何啊,吸取教训,调整心态,以后在其他岗位上好好干。” 其他人看他的眼神,有同情,有疏远,也有事不关己的淡漠。何炜坐在下面,背脊挺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节捏得发白。他能感觉到斜对面苏晴的目光,那目光不再有之前的激烈情绪,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仿佛洞悉一切的静默,静默底下,是压抑着的、为他也为这荒诞结论而感到的冰冷愤怒与无力。但他们之间,隔着一整个会议室的距离,和更加不可逾越的、由处分和现实划定的鸿沟。
走出会议室时,天空不知何时放晴了。连续笼罩了近一个月的铅灰色云层终于散开,露出了久违的、水洗过般的湛蓝。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温暖,明亮,甚至有些刺眼。街道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梧桐树虽然叶子落了大半,但在阳光下竟也显出几分清爽。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晒暖后的清新气息。
多么好的天气。正好适合新的指挥官带领团队,甩开包袱,“大干快上”,把被雨水和事故耽误的进度抢回来。何炜站在办公楼前的台阶上,抬头看着那片澄澈得近乎虚假的蓝天,嘴角慢慢扯出一个极淡、极苦的笑容。这天气,仿佛是对他过去一个月所有坚持、所有担忧、所有抗争的最大讽刺。他提醒危险,天降暴雨;他无力阻止,事故爆发;他承受处分,天空放晴。一切都像是安排好的一场荒诞剧,而他只是剧中那个不合时宜、徒劳挣扎,最终被剧情无情碾过的小丑。
他默默地收拾了自己在那间阴冷小会议室里的寥寥物品——一个用了多年的旧保温杯,几本写满笔记的项目资料,一支笔。把它们装进一个纸箱。没有人来送他,也没有人特意来说什么。他抱着纸箱,穿过渐渐恢复繁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走廊,走向自己被调整后的、位于同一层楼最角落、采光不佳的新工位。那是一个堆放杂物的隔间清理出来的位置,靠近卫生间,时常能闻到隐约的异味。
家里人的反应,出乎他意料的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温暖。
母亲在电话里得知他“工作上有点调动”,沉默了一会儿,只是说:“人没事就好。平平淡淡的,也好。” 父亲在旁边听着,含混地嘟囔了一句:“当官不当官的,有啥要紧,身体要紧。” 他们经历了生死关头,似乎对许多事都看淡了,只求儿女平安。
变化最大的是奚雅淓。那个周五他照例去城东,心情前所未有的低沉,甚至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出租屋里,轩轩正在自己房间做作业,客厅只开了一盏小灯。奚雅淓看着他进门时疲惫灰败的脸色,没有像往常那样只是简单问候,而是走过来,接过了他手里提着的一点水果。
“听说了。”她声音很轻,给他倒了杯热水,“你们单位的事。”
何炜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一个无所谓的表情,却失败了。“嗯,没什么,正常调整。”
奚雅淓在他对面的小凳子上坐下,看着他,目光里没有指责,没有失望,甚至没有过多的探究,只有一种深切的、平静的理解。“你尽力了。”她说,语气肯定,“在山上的事,我都听说了。那种情况下,你还能想着先把别人推开……”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何炜,你不是那种会推卸责任、只顾自己的人。这次……是上面的问题,是天气的问题,不全是你的错。”
何炜愣住了。他没想到奚雅淓会说出这样一番话。长久以来,他们之间似乎隔着太多的疲惫、误解和各自为战,他已经习惯了她的沉默、她的紧绷、甚至她提到陈邈时那微妙的停顿带来的猜疑。此刻,这份不带评判的理解和支持,像一道猝不及防的暖流,冲垮了他内心勉强筑起的堤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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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他喉咙哽住,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爸那边你不用担心,我和妈会照顾好。轩轩最近也懂事了些,知道用功。”奚雅淓继续说,语气平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现在,别想太多。工作上的事,起起落落难免。先把身体顾好,把心情调整好。咱们家,塌不了。”
她没有说“我支持你”之类的空话,只是陈述着事实,安排着生活,却字字句句都落在他最需要实处。甚至,她主动提及了陈邈:“陈师兄那边……我也跟他说了,你这边暂时退出项目。他表示理解,还说如果需要,可以帮忙留意其他……机会。”她提到陈邈时,语气自然,目光坦然地看着何炜,仿佛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刻意剔除了所有可能引发联想的暧昧。
这份坦荡,反而让何炜心里那点残留的芥蒂,消散了不少。他忽然意识到,在他被工作泥潭和内心愧疚反复折磨的这段时间里,奚雅淓也在独自成长,用她的方式支撑着这个家,甚至尝试着去理解他身处另一个战场的困境。
轩轩也从房间里出来了,默默地给他盛了碗饭,虽然依旧没说什么话,但眼神里的叛逆和疏离似乎淡了些,多了点少年人笨拙的关心。
那一刻,坐在这个简陋却整洁的出租屋里,看着灯光下妻子平静而坚毅的脸,听着儿子房间里隐约的写字声,何炜感到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温暖。这份温暖来自他曾经忽略、甚至以为已经失去的“后方”。它不像阳光那般耀眼,却如壁炉里稳定的余烬,实实在在地烘烤着他冰冷的四肢和几乎冻僵的心。
然而,恰恰是这份家庭的温暖和支持,与他职业生涯的断崖式跌落、与那场事故的荒诞定性、与此刻窗外那片灿烂却讽刺的晴空,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温暖是真切的,死灰般的感觉也是真切的。
他感激家人的理解,也清晰地知道,自己让他们失望了,至少在外人看来,他成了一个“犯了错误”、“被降职”的男人。这份温暖,更像是一种不计代价的接纳和包容,反而加重了他内心的无价值感和挫败。
白天,他坐在那个靠近卫生间的角落工位,处理着无关紧要的文书,听着不远处“红色记忆”项目组重新热火朝天讨论进度的声音,看着老钱意气风发地指挥调度。阳光那么好,项目终于可以顺利推进了,真好。所有人都向前走了,只有他被留在了那个泥石流发生的阴雨清晨,留在了那份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处分文件里。
温暖与死灰,两种截然相反的感受,在他心里交织、撕扯。家人的支持是真实的港湾,却照见了他在外部世界航船的沉没。他感到自己一部分被那温暖软化、慰藉,另一部分却在温暖的反衬下,更加迅速地冰冷、灰败下去,如同燃尽的炭,外表尚有余温,内里却已是一片毫无生机的死寂。
他站在阳光下,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拥有家人的理解,却背负着更深的自责与荒芜。前路似乎一眼就能望到退休,所有的激情、抱负、甚至那点曾以为可以抓住的“未尽之蓝”,都在这个秋天,随着那场被定性为“自然灾害”的塌方和这份降职调岗的通知,彻底崩塌、掩埋,化作心头一捧苦涩的灰烬,在晴空下,无声飞扬,又缓缓沉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