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崩塌(1 / 1)

雨,还是雨。秋汛像是缠上了这片土地,绵绵无绝期。天空永远是一块浸饱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地压在人头顶。文旅局那间朝北的小会议室,阴冷得像地窖。墙上的项目进度表,红色虚线标示的“计划节点”与黑色实笔记录的“实际进度”之间,裂开了一道触目惊心、日益扩大的口子。

白板上写满了因雨滞后的工序和临时调整的方案,字迹潦草,透着一种无力的焦躁。何炜与苏晴面对面坐着,连日来的高压和睡眠不足,在两人脸上都刻下了清晰的痕迹。何炜的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眼里布满红丝;苏晴的肤色更显苍白,只有紧抿的唇线和镜片后偶尔闪过的锐光,还支撑着那副职业性的冷静外壳。

压力来自四面八方。局里的催办电话一个接一个,语气一次比一次严厉,最后几乎成了不容辩驳的命令。老钱私下跟何炜交底:“局领导拍了桌子,说献礼工程的政治意义,不能打半点折扣!工期就是军令状!小何,你……千万不能再出岔子。”那“再”字,咬得格外清晰,像一根冰锥,扎进何炜心里。

最大的难题,是那条通往最偏远一处旧址——鹰嘴岩交通站——的盘山简易路。那是整个路线中海拔最高、也最具象征意义的一处节点。按照原计划,需要在旧址旁的山崖上,嵌装一组表现当年信号传递的抽象艺术浮雕和指示牌。但连日暴雨,那条本就崎岖的土石路多处滑坡,路基松动,施工车辆和人员的安全根本无法保障。

何炜坚持停工。他在协调会上,对着电话那头的局里领导和这边的施工方负责人,反复陈述危险:“现在上去不是施工,是冒险!天气预报未来三天还有强降水,山体含水量饱和,随时可能发生更大规模的塌方。必须等天气彻底放晴,道路经过专业评估修复后,才能考虑复工。我们不能拿工人的生命安全去赌进度!”

他的声音不高,但很坚决,甚至带着久违的、被逼到墙角后的某种强硬。苏晴坐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尖微微发白。她看着何炜紧绷的侧脸,看着他眼底那抹不容置疑的坚持,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她想起他之前对父亲病情的悉心,对儿子学业的无奈,甚至想起很久以前他提到“古镇夜呼吸”时眼里那点微弱的光……这个男人身上,似乎总有一种与周遭功利环境格格不入的、近乎笨拙的责任感,对生命,对历史,对具体的人。这种责任感,曾让她在混乱中误以为是可以倚靠的“静气”,也曾在他后来的懦弱逃避中彻底幻灭。但此刻,在这巨大的进度压力和政治任务面前,这份坚持却又如此鲜明,甚至……有些悲壮。

然而,他的坚持在“政治任务”和“工期军令状”面前,显得微弱而可笑。局里的反馈很快传来,措辞冰冷:“克服困难”是基本要求,“科学研判”不能成为“畏难不前”的借口,要求施工方“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想尽一切办法,尽快组织复工”。施工方的负责人老赵,一个常年跑山地的黝黑汉子,在电话里对着何炜倒苦水,却也无可奈何:“何主任,不是我不听你的,上面压得太死……我也难做。我尽量挑经验最丰富的老师傅,选天气相对好的时段,小心再小心……”

何炜摔了电话,胸口剧烈起伏。他感到一种熟悉的无力,就像当初面对父亲病危却束手无策,面对轩轩成绩滑坡却沟通无门。规则、权力、还有那些冠冕堂皇的“大局”,像一台冰冷的巨兽,轻易就能碾碎个人的判断和坚持,甚至……性命。

苏晴默默递给他一杯水。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短暂交汇,她看到他眼中的愤怒、无奈,还有深藏的恐惧。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那眼神里,冰冷的专业面具裂开了一道细缝,流露出一丝清晰的、感同身受的忧虑。

迫于压力,施工队在雨势稍歇的一个清晨,还是冒险上山了。何炜坚持要跟去现场。苏晴看着他收拾东西,忽然说:“我也去。”

何炜愣了一下,看向她。苏晴已经穿上了防雨的冲锋衣,换掉了高跟鞋,头发利落地扎起,脸上没什么表情:“我是甲方现场代表,应该在场。而且,”她顿了顿,声音很低,“多一双眼睛,或许……能多个照应。”

山路比想象的更糟。雨水将黄土泡成了黏稠的泥浆,每一步都打滑。裸露的岩石湿漉漉的,反射着阴沉的天光。路边不时可见新塌下来的土石,散发着浓重的土腥气。何炜走在队伍靠前的位置,不时提醒后面的工人注意脚下,留意上方山体。他的神经绷得像拉满的弓弦,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土石簌簌滑落的声音,风吹过松动岩缝的呜咽。

苏晴跟在他身后不远处,努力跟上步伐,呼吸有些急促。她看着何炜不时回头确认队伍情况、和工头低声交流的侧影,看着他沾满泥浆的裤腿和紧绷的肩线,心里那股复杂的情绪越发浓重。他明明可以坐在办公室,打打电话,催催进度,把具体的危险和责任推给施工方。但他在这里,在这泥泞危险的山路上,像个固执的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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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鹰嘴岩旧址时,是一段最陡峭的之字形爬坡,路边就是深谷。工人们开始小心地搬运工具和浮雕板材。何炜站在相对安全的一处小平台,紧盯着作业面,不时大声提醒:“慢点!脚下踩实!”“那块石头好像有点松,避开那里!”

就在这时,一阵比之前更疾的山风吹过,卷起冰冷的雨雾。紧接着,上方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巨石摩擦的“嘎吱”声。

“不好!上面要塌!”经验最老的工头嘶声大喊。

何炜头皮一炸,几乎是本能地朝着作业面最近的两个工人冲过去,同时用尽全力吼道:“快跑!往这边!扔掉东西!快!”

山崩地裂般的轰鸣在他身后响起。浑浊的泥石流裹挟着石块、断木,如同灰色的巨舌,从上方山坡猛地倾泻而下,瞬间吞没了刚才工人站立的那片区域,并以恐怖的速度向下蔓延。

世界在刹那间被巨响和烟尘充满。何炜只来得及将离他最近的那个吓呆了的年轻工人狠狠推向侧面一块凸起的巨岩后方,自己却被一股泥浪的边缘扫中,重重摔倒在地,泥浆和碎石劈头盖脸砸下来。

混乱中,他听见苏晴失声的惊呼:“何炜!”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轰鸣声渐歇,只剩下碎石滚落的簌簌声和弥漫的尘土。何炜挣扎着从泥泞中爬起来,半边身子剧痛,耳朵嗡嗡作响。他首先看向那块巨岩——被他推过去的年轻工人瑟瑟发抖地蜷在后面,满脸惊恐,但看起来没有大碍。他再看向原来的作业面——一片狼藉,泥石堆积了半人多高。工头和其他几个工人正连滚带爬地从稍远些的安全地带跑过来,大声呼喊着同伴的名字。

“清点人数!快!”何炜哑着嗓子喊,顾不得疼痛,踉跄着就要往塌方区冲。他想知道,还有没有人被埋。

一只冰冷、颤抖却异常有力的手,死死拉住了他的胳膊。

是苏晴。她不知何时冲到了他身边,冲锋衣上满是泥点,头发散乱,脸上毫无血色,只有那双眼睛,死死盯着他,里面充满了后怕、震惊,还有一种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激烈情绪。“你疯了!别再过去!那里还不稳定!”她的声音尖利,带着哭腔,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冷静。

何炜被她眼中的情绪震了一下,动作顿住。就在这时,塌方区边缘的泥堆动了动,一个满身泥浆的人艰难地爬了出来,是另一个工人,受了伤,但意识清醒。万幸,塌方发生时,大部分人已经撤离到相对安全的位置,只有何炜救下的那个年轻人离得最近,以及这个爬出来的工人被边缘波及。

初步清点,无人死亡或失踪,两人轻伤,一人(被何炜推开的年轻人)惊吓过度,何炜自己身上多处擦伤淤青,左臂动弹时疼得厉害,疑似扭伤或骨裂。

劫后余生的瘫软和剧痛,这时才席卷而来。何炜靠着一块石头滑坐下去,大口喘着气,雨水混着冷汗流进眼睛,一片模糊。工人们围拢过来,七手八脚地检查伤者,打电话求救,场面混乱而庆幸。

苏晴松开了抓着他胳膊的手,那手还在微微颤抖。她站在他面前,低头看着他狼狈不堪、却依然在强打精神指挥现场善后的样子。泥水糊在他的脸上、头发上,昂贵的衬衫和西裤早已看不出原色,左臂不自然地垂着。可他的眼神,在最初的剧痛和恍惚过后,迅速恢复了焦距,扫视着现场,确认每个人的状况,声音嘶哑却清晰地下达指令。

她看着他,胸口堵得发慌。刚才那一瞬间,看着他冲向塌方区,她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那是一种远比工作失误、项目延期更尖锐、更原始的恐惧。而现在,看着他这副模样,那股强烈的同情,混合着之前积压的复杂观感——对他那份笨拙责任感的重新认识,对他此刻处境的担忧,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因他奋不顾身而激起的悸动——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长久以来精心构筑的冰墙。

她蹲下身,从随身的急救包里拿出纱布和消毒水,动作有些僵硬地想要处理他手臂和额角的伤口。手指碰到他冰冷的、沾满泥污的皮肤时,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我没事……先看看他们……”何炜想躲开。

“别动。”苏晴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她低着头,小心地擦拭他额角的血迹,睫毛垂着,掩去了眸中翻腾的所有情绪。只有微微发红的眼眶,和那比平时急促的呼吸,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雨又渐渐大了起来,冰冷地打在每个人身上。但在这片刚刚经历崩塌的山崖上,在劫后余生的混乱中,苏晴心中那座针对何炜的、由失望、愤怒、鄙夷和刻意疏离筑成的堤坝,也发生了剧烈的、不可逆转的松动。同情如同汹涌的暗流,携带着更危险的情感泥沙,席卷而来。她不知道这会将他们带向何方,只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到事故之前那种冰冷的“平衡”了。

而何炜,在身体的疼痛和精神的疲惫中,隐隐感到苏晴那不同寻常的沉默和触碰里,包含着某种他既渴望又恐惧的东西。事故的麻烦远未结束,上级的追责、项目的停滞、伤员的后续……无数难题接踵而至。但此刻,在这冰凉的秋雨和温暖的触碰交织的瞬间,他竟荒谬地感到一丝异样的慰藉,以及随之而来的、更深的恐慌。崩塌的,似乎不只是山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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