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秋汛(1 / 1)

2011年的秋风一起,歙县的天便像漏了似的,雨再也没个停歇。不是夏日那种狂暴的、来得快去得也快的雷阵雨,而是绵密、阴冷、无休无止的秋汛。天空终日铅灰,雨丝细如牛毛,却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湿网,将整个县城连同周边的山野,都笼罩在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潮气里。

进度汇报会上,文旅局分管副局长的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敲着桌子强调:“这是政治任务!献礼项目!时间节点是硬杠杠,雷打不动!天气困难?克服!办法总比困难多!我要看到进度,实实在在的进度!”压力层层传导,最终沉沉地压在具体执行者头上。

何炜感到刚刚得到不久的那点“喘息之隙”,正在被这无边的雨和上级的焦灼迅速吞噬。办公室里,电话铃声似乎都带着火气。老钱一天找他两三回,追问应对方案,话里话外提醒他“这个项目是你牵头负责跟进”。他知道,自己那点尚未洗刷干净的“前科”,让他在这种时候更加如履薄冰,任何延误都可能被重新拿来审视。

与苏晴那边的沟通,也因此变得更加频繁和……紧绷。电话、邮件、即时通讯软件,几乎每天都要就各种突发状况和调整方案进行对接。因为户外作业停滞,大量工作转向了室内,宣传片脚本的细化、展览大纲的打磨、线上内容的策划,这些需要双方密切碰撞的环节被提到了前面。他们不得不更多地“在一起”工作——虽然多数时候仍是隔着网络或会议桌。

局里催得急,最后竟下达了一个有些强硬的“建议”:为加强沟通效率,确保项目核心构思不走样,建议双方牵头人员集中办公一段时间,地点就定在文旅局腾出来的一间小会议室。

于是,何炜和苏晴,被这秋汛和政令,不由分说地推入了一个更为封闭、接触更为密集的空间。

小会议室在文旅局老办公楼的三楼,朝北,窗外是一棵叶子正在变黄凋零的梧桐,更添萧瑟。房间里堆着一些旧资料,空气里有灰尘和旧纸张的味道。两张办公桌拼在一起,面对面放着,旁边立着一块白板,上面已经写满了项目的时间节点和待办事项。

第一天走进去,两人都有些微妙的尴尬。空间太小,距离太近,连对方翻动纸张的声音、敲击键盘的节奏、甚至呼吸的轻微变化,都清晰可闻。苏晴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深色职业装,但外面加了件薄薄的米白色开衫,似乎也抵挡不住这朝北房间的阴冷。她坐下后,先是仔细擦拭了自己的桌面和电脑,然后将水杯、笔记本、几支不同颜色的笔,一一摆放在固定位置,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用秩序对抗混乱和不适的意味。

何炜在她对面坐下,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自然。他打开电脑,连接电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掠过她低垂的眉眼。她似乎瘦了些,下巴的线条更尖了,眼底有淡淡的青色,即使扑了粉也遮掩不住。是因为项目压力?还是……别的?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他强行掐断。他不该,也不能再去探究她的私人状态。

工作很快展开。讨论,争论,妥协,再推进。白板上的字擦了又写,写了又擦。因为面对面,许多原本可以稍作缓冲的歧见,变得直接而锐利。何炜坚持某些历史细节必须准确,哪怕显得刻板;苏晴则强调传播需要提炼和转化,过于琐碎会影响受众感知。两人都带着压力,语气有时难免生硬。

“何主任,如果每一处牺牲人数、每一次会议时间都要像考据论文一样精确,我们做出来的不是旅游路线,是地方志索引。”在一次关于某处战斗遗址介绍文字的争论中,苏晴抬起眼,目光直视何炜,镜片后的眼睛里有清晰的不耐。

“但这是底线,苏科长。”何炜迎着她的目光,声音低沉却坚持,“红色记忆,首先是对历史的尊重。我们可以用生动的方式讲述,但不能为了生动而模糊甚至篡改基本事实。这是原则问题。”

“原则是导向正确,传播有效。”苏晴毫不退让,“你那种写法,只会让游客觉得枯燥,达不到教育和感染的目的。我们要的是精神的传递,不是数据的罗列。”

气氛一时僵持。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更衬得室内的寂静令人难捱。两人都意识到彼此的坚持有道理,但谁也不愿先让步,仿佛先让步就意味着在这场无形的角力中输了什么。

最终,是文旅局一位科长推门进来送资料,打破了僵局。两人各自收回目光,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但那种紧绷感并未消散。

集中办公意味着一起午餐。通常是在文旅局食堂,或者附近的小店。吃饭时,话题也离不开工作,但气氛会比在会议室稍缓和一些。何炜注意到,苏晴吃得很少,胃口似乎不好,总是很快放下筷子。有一次,她接了个电话,走到走廊远处,声音压得很低,眉头紧锁,回来时脸色更苍白了几分,但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喝了几口水。

何炜心里那丝不该有的探究欲,又悄然抬头。她遇到了什么麻烦?家里的事?还是工作上的其他压力?他想问,却找不到立场,更怕唐突。他们之间的关系,脆弱得只能承载与眼前项目直接相关的内容,任何超越此界的关心,都可能被误解,或引发不可控的涟漪。

这天下午,雨下得格外大,敲打着窗玻璃噼啪作响。他们正在核对一份即将上报的阶段性总结材料。何炜的手机响了,是父亲的主治医生,例行询问近期情况和叮嘱用药注意事项。他走到窗边,低声讲了几句。

挂掉电话回来,看见苏晴正看着窗外滂沱的雨幕出神,手里无意识地转着一支笔,侧脸在灰白的天光映照下,线条柔和了些,却透着一股深深的倦怠,甚至……一丝迷茫。那不再是会议室里那个锋利、冷静、无懈可击的苏科长,而更像一个被重重负担压得有些喘不过气的普通女人。

何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想起自己父亲病重时的焦头烂额,想起奚雅淓独自在出租屋里支撑的疲惫,某种跨越了个人恩怨的、基于同样身处人生泥沼的微弱共情,悄然滋生。

“雨太大了,”他听到自己开口,声音比平时温和一些,“看来今天那条进山的路,又去不成了。”

苏晴似乎被他的声音惊醒,迅速收回目光,恢复了平日的表情,淡淡道:“嗯。进度又要耽误了。”

“急也没用。”何炜坐回位置,看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这种天气,安全第一。局里再催,也不能让工人冒险。”

苏晴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他会说这样的话。她沉默了片刻,才说:“道理谁都懂,但压力不会因为道理而减轻。”她的话里,罕见地透出一丝无奈。

“是啊。”何炜苦笑了一下,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有时候,也只能扛着。”

短暂的对话后,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各自对着电脑屏幕。但刚才那细微的、超越了纯粹工作对抗的交流,仿佛在密闭的房间里打开了一条极细的缝隙,一丝不同于往日冰冷对峙的、略带温度的气息,悄然流动。

然而,这丝气息很快就被现实的压力冲散。下班前,老钱的电话追了过来,语气焦灼,转达了局里对进度迟缓的“严重关切”,并要求他们明天务必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赶工方案”。

挂掉电话,何炜和苏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沉重的压力和无言的烦躁。秋汛不知何时能停,政治任务的红线却日益逼近。他们被捆在这艘因风雨而迟滞的船上,必须合力划桨,哪怕彼此之间横亘着过往的泥沙和此刻的激流。

“明天早点过来吧,”苏晴收拾东西,语气恢复了冷静,“把能想到的、不受天气影响或影响较小的室内工作,全部列出来,重新排期,挤时间。”

“好。”何炜点头。

一起走出文旅局大楼,雨势稍小,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如同傍晚。两人各自撑开伞,走向不同的方向。何炜回头看了一眼,苏晴的背影在蒙蒙雨雾中显得格外清瘦孤单,很快消失在街角。

秋汛带来的不仅是工程的延误,还有这被迫的、日益紧密的接触。在萧瑟的雨水和上级的催逼中,他们像两只困兽,不得不凑在一起,试图啃穿眼前的壁垒。而在这过程中,那些被刻意冰封的情绪、复杂的观感、甚至危险的引力,都在雨水的浸泡和压力的催化下,悄然发生着难以言说的变化。收获的季节?不,何炜只感到更深的泥泞和更冷的寒意,以及在那寒意深处,一丝微弱却顽固地搏动着的、不该有的温热与牵念。节奏,确实不能受天气影响,但人心的节奏,似乎正滑向某个未知而危险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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