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何炜这里时,他正对着电脑屏幕上一份无关紧要的档案目录发呆。停职归来后,他被微妙地边缘化,类似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联合项目”,自然成了“适合”他参与的工作。办公室主任老钱传达指示时,语气是惯常的公事公办:“小何啊,这个红色文旅项目,局里很重视,点名要体现专业水准。你和‘新安文旅’那边熟,以前也有合作基础,这次就由你牵头跟进,具体负责策划和文案统筹。对方那边……听说会是苏晴科长牵头。”
苏晴。
这个名字像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何炜沉寂已久的心湖里,激起了几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距离上次那条冰冷的“两清”短信和那笔被退回的转账,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时间仿佛一层粗糙的砂纸,试图磨平那场混乱留下的所有尖锐棱角。他强迫自己将那段记忆打包、深埋,专注于眼前一地鸡毛的生活:父亲缓慢的康复,儿子在百里外的沉默挣扎,与奚雅淓之间隔着距离的、小心翼翼的维系,还有工作上不咸不淡的维持。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这个名字,至少,在听到的瞬间,不会再有心悸般的条件反射。
然而,当“合作”与“苏晴”这两个词被摆在一起时,一种混合着抗拒、尴尬、以及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复杂情绪,还是悄然弥漫开来。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场景:会议室里,她依旧穿着剪裁合体的职业装,头发一丝不苟,目光冷静锐利,公事公办地讨论方案,仿佛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任何超出工作范畴的纠葛。那会是怎样的一种煎熬?
但他没有选择。这是工作,是指派的任务。就像生活里其他许多他无法拒绝的事情一样,他只能接受,然后尽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第一次项目协调会,定在文旅局的会议室。何炜提前十分钟到达,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摊开笔记本,目光投向窗外熟悉的街景,试图让心情平复。陆陆续续有人进来,文旅局的领导,其他协作单位的人。他微微低着头,避免不必要的寒暄,心里却像绷着一根弦,留意着门口的动静。
然后,她来了。
苏晴走在“新安文旅”一行人的前面,深灰色的西装套裙,珍珠耳钉,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髻,脸上是精心修饰过的淡妆,整个人透着一股无可挑剔的、略带距离感的专业气质。她走进来,目光平静地扫过会议室,在与何炜视线相遇的刹那,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只是几不可察地、礼节性地点了下头,便径直走向对面的位置,与文旅局的负责人握手、寒暄。姿态大方,笑容得体,一切流畅自然,仿佛何炜只是人群中一个有过几面之缘的普通合作方。
何炜的心脏,在她目光掠过的那零点几秒里,还是不受控制地紧缩了一下。随即,一种更深的、近乎自嘲的平静覆盖上来。就该是这样。他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将注意力强行拉回到面前的笔记本上。
会议开始。领导讲话,阐述项目意义、政治要求、时间节点。冗长的官话在会议室里回荡。何炜垂着眼记录,偶尔抬眼,目光会不经意地扫过对面。苏晴听得很专注,不时在面前的平板电脑上记录着什么,侧脸线条清晰而冷静。她身上似乎换了另一种香水,或者护手霜,气味很淡,是一种更偏向木质的中性调,清冷,疏离,刻意抹去了所有个人化的、可能引发联想的痕迹。连那曾经让他印象深刻、带着一丝兰草腥气的冷调气息,也消失不见了。这是一种彻底的、全方位的职业化屏蔽。
轮到双方介绍参与人员和初步构想。何炜站起身,简明扼要地说明了己方的人员构成和大致工作思路,语气平稳,措辞严谨,完全是一个经验丰富的项目负责人该有的样子。他能感觉到对面有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但他没有特意去看苏晴。坐下时,手心有微微的汗湿。
接着是苏晴。她的声音清晰、平稳,语速适中,介绍着“新安文旅”这边的人员配置和对项目亮点的初步思考。她的发言逻辑严密,重点突出,甚至提前准备了几页简洁的ppt辅助说明,显示出极高的专业度和准备充分。在整个过程中,她没有多看何炜一眼,所有讨论都基于项目和逻辑,仿佛他们真的是第一次合作的陌生人。
会议确定了初步分工和下一次专题讨论的时间。散会后,人群嗡嗡地交谈着往外走。何炜收拾东西稍慢了一些,抬头时,正好看见苏晴被文旅局一位副局长叫住,正在走廊里说着什么。她微微侧耳倾听,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和专注,偶尔点头回应。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那身影挺直,从容,却透着一种无形的、难以接近的屏障。
何炜移开视线,拿起公文包,随着人流走出会议室。走廊里,那股淡淡的木质调香气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尾韵。他加快脚步,走向电梯。
接下来的几天,是密集的资料搜集、现场踏勘和各自内部的头脑风暴。何炜把自己埋进故纸堆和地方史料里,试图从那些泛黄的文字和模糊的老照片中,打捞出真正能打动人心的红色故事。工作占据了他大部分精力,也暂时冲淡了那份不期而遇带来的微妙不适。他甚至开始觉得,或许这样纯粹的、冰冷的职场关系,才是他们之间最正确、也最安全的距离。
第一次专题讨论会,聚焦路线主题和核心故事线。会议室里,双方团队相对而坐,气氛比第一次更加务实,也隐隐多了一些交锋的意味。毕竟,涉及具体创意,分歧在所难免。
讨论到某个关键节点——关于是否要重点渲染一位牺牲英烈的爱情故事以增加感染力——双方产生了分歧。何炜这边倾向于含蓄处理,强调信仰与家国情怀;而“新安文旅”的一位年轻策划则主张需要更“接地气”、更能引发当代年轻人共鸣的情感切入点,言辞有些激动。
场面一时有些僵持。何炜作为己方牵头人,正准备开口缓和并阐述己方观点,一直安静倾听的苏晴忽然说话了。
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些许嘈杂:“情感共鸣的前提是真实与尊重。这位烈士留下的书信和战友回忆中,对恋人的提及非常克制,重心始终在革命事业。过度演绎私人情感,是对历史人物的不尊重,也可能冲淡主题的严肃性。”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位年轻同事,然后落在何炜脸上,那眼神纯粹是工作探讨式的,“我建议,可以挖掘他与当地群众之间‘鱼水情深’的具体事例,用细节展现革命者的温度,同样感人,且更符合历史真实和项目基调。”
她的发言理性、克制,直接点出了问题的关键,既否定了己方同事略显冒进的提议,又给出了建设性的替代方向,无形中也支持了何炜这边倾向于“含蓄”“庄重”的基调。
何炜迎着她的目光,点了点头:“苏科长的意见很中肯。历史的感染力,往往在于细节的真实和精神的纯粹。我们可以沿着这个方向,再深入挖掘一下群众掩护、支援方面的具体案例。”
那一刻,他们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在“古镇夜呼吸”项目初期,那种基于专业认知的、心照不宣的默契状态。只是,如今的默契里,淬掉了一切的温度,只剩下纯粹的技术性共鸣。
会议继续。在后续的讨论中,他们又几次在具体问题上不谋而合,或者迅速理解对方的意图,并给出有效的补充或修正。这种流畅的专业互动,让会议效率提高不少,连文旅局旁听的人员都微微颔首表示满意。
然而,在这表面高效、和谐的合作之下,何炜的心里却五味杂陈。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苏晴那种刻意保持的、冰封般的专业距离,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严谨地划定在工作的范畴内,绝不越雷池半步。这让他感到一种安全的松弛,却又同时引出一丝莫名的……怅然。仿佛他们之间那场惊心动魄的错误,连同之后那些恐惧、愧疚、混乱的纠缠,真的被她用某种强大的意志力,彻底格式化、清零了。她如此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无可挑剔的合作者,反而凸显出他那试图深埋却依然会泛起波澜的内心,是多么的拖泥带水,不够干脆。
他偶尔会捕捉到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疲态,在她垂下眼帘的瞬间,或是揉按太阳穴的细微动作里。但那疲惫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精密仪器,精准、稳定、冰冷地运行在既定的轨道上。
会议结束,敲定了下一步工作计划。众人起身离席。何炜故意慢了一步,整理着散乱的资料。苏晴也在对面,正低声与下属交代着什么。然后,她拿起平板和笔记本,转身走向门口。
就在她经过何炜身边时,也许是地面光滑,也许是高跟鞋稍微趔趄了一下,她的身体极轻微地晃动,手中的平板脱手,眼看就要掉落。
何炜几乎是本能地、未经思考地伸出手,稳稳地托住了那个下坠的平板边缘。
他的指尖,碰到了她的手指。
冰冷。干燥。触电般的感觉顺着指尖瞬间窜遍全身。
时间仿佛凝滞了半秒。两人都僵了一下。
何炜先反应过来,迅速松开手,将平板完全递还给她,低声道:“小心。”
苏晴接过平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甚至没有看他,只是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说了一声:“谢谢。”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接触和意外从未发生。
然后,她径直走了出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何炜站在原地,指尖残留着那一瞬间冰冷的触感,以及更深处,被强行唤醒的、关于另一种温热与混乱的记忆。那记忆带着倒刺,刮擦着他试图平静的心湖。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那冰冷的木质调香气,与他记忆中那缕清冷的、带点腥气的兰草味道,迥然不同,却又同样令人心神不宁。
合作才刚刚开始。他知道,在未来的几个月里,他们还会有无数次的会议、沟通、争执、妥协。他们必须在这片由红色历史、政治任务和职场规则构筑的场域里,继续扮演好专业、克制、毫无私交的合作者。
表面上,古井无波。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只能封存在各自的心井深处,在无人看见的黑暗里,独自翻涌,慢慢沉淀,或者,继续发酵。而那抹早已变质的“未尽之蓝”,在这被迫的、冰冷的“再一次合作”中,似乎被搅动了起来,泛起的却是更加浑浊、难以言说的沉重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