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的会议室总是弥漫着一股混合着陈旧皮革、茶叶渣和某种无形压力的特殊气味。长条形的会议桌漆面光亮,映照着头顶惨白的日光灯管,也映照着围坐桌边的一张张或严肃、或漠然、或略带惋惜的脸。何炜坐在靠门一侧的下首位置,这个座位通常属于汇报者或等待质询的对象。他面前摊开着一本空白的笔记本,手里握着的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微微颤抖,却始终落不下去。
会议室里坐着七八个人。主位上是总经理老赵,面色沉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砂茶杯的杯壁。旁边是分管纪检和人事的副总,一个头发花白、永远没什么表情的老太太。办公室主任老钱坐在靠后的位置,低着头,避免与何炜有目光接触。审计科、财务科的负责人也在,还有“新安文旅”那边派来的一位代表,是位面生的中年男人,表情公事公办。
空气凝滞得让人呼吸困难。
会议是老赵主持的。他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语气是那种刻意压平的、不带感情的官腔。
“关于‘古镇夜呼吸’项目,与‘徽韵坊’文化公司签订的灯光设备采购补充协议出现重大金额及型号误差一事,公司高度重视,立即成立了调查组进行核查。”老赵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何炜身上,停留了两秒,那目光里有审视,有失望,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连累的恼怒。“现在,请调查组汇报初步核查情况。”
审计科的负责人清了清嗓子,翻开面前的文件夹。他的声音平板,像在念一份与己无关的判决书。
“经查,该份编号为gf-2023-079的补充协议,纸质原件与公司存档电子版、扫描件在关键条款上存在重大不一致。纸质原件金额为肆佰柒拾万元整,设备型号为gl-403pro;而电子存档文件显示金额为肆拾柒万元整,设备型号为gl-203a。”
他顿了顿,推了推眼镜,继续念道:“经技术比对,纸质原件上何炜同志的签名,与以往签字样本存在细微差异,虽模仿度较高,但在连笔习惯和收笔力度上有所不同,初步判断非本人签署。协议所盖‘歙县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办公室’公章,经印模比对,与公司备案公章特征相符,但盖章位置存在轻微偏移,且印泥有二次加力痕迹,不排除存在盗用或非正常程序用印可能。”
何炜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却又诡异地感到一丝解脱。技术鉴定站在了他这一边,至少证明了他不是主观故意签下那份天价合同。然而——
“但是,”审计负责人话锋一转,“根据公司《合同管理办法》及《印章使用管理规定》,办公室副主任何炜同志作为该份补充协议的具体经办人和最终审核签字人,未能严格履行审核职责,在协议用印流程监管上存在明显疏漏,导致空白盖章文件或已盖章文件存在被替换、篡改的风险,给公司造成重大潜在经济损失和声誉风险。”
“管理责任”四个字,像四枚冰冷的钉子,将他钉在了耻辱柱上。是的,签名可能是假的,盖章过程可能有问题,但他是负责人,流程从他这里走过,出了问题,他首当其冲。国企里,很多时候,过程正确比结果正确更重要,而“管理责任”则是一个近乎万能、难以辩驳的筐。
老赵接过话头,声音更沉了几分:“事件发生后,虽然何炜同志及时报告,并积极协助调查,避免了实际经济损失。但此事性质严重,暴露出我们在关键业务环节管理上存在巨大漏洞,也给合作方‘新安文旅’留下了极不好的印象。”他看向那位“新安文旅”的代表,“王总对此非常关切,要求我们必须严肃处理,加强内控。”
那位代表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但姿态已然表明了一切。
分管人事的副总老太太扶了扶老花镜,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审意味:“根据调查结果,并参照公司相关管理规定,经班子研究决定,对相关责任人处理如下:一、对办公室副主任何炜同志,给予记过处分,停职检查一个月,扣发当季度绩效奖金,年度考核不得评为优秀。二、责令办公室进行全面整改,完善合同及印章管理制度,杜绝类似事件再次发生。三、将此事件通报全公司,引以为戒。”
记过。停职。扣钱。通报。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小锤,敲在何炜的耳膜上,嗡嗡作响。停职一个月……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将暂时离开这个位置,离开他经营了多年的职场圈子,成为一个被贴上“失职”标签、人人侧目的存在。扣发绩效,对于本就捉襟见肘的家庭经济,无疑是雪上加霜。年度考核不优,几乎断送了他短期内任何晋升的可能。而全公司通报……是将他的失败和耻辱,公之于众。
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仿佛会议室里所有的目光都化作了实质的针芒,刺在他身上。他不敢抬头,只能死死盯着面前空白的笔记本,视野有些模糊。喉咙发干,发紧,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辩解吗?说自己也是受害者?说有人陷害?在“管理责任”这个铁一般的事实和领导班子集体决定面前,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能被视为态度不端。
“何炜同志,你对处理决定有什么意见吗?”老赵的声音传来,公式化地问。
何炜用力吞咽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掠过老赵没什么表情的脸,掠过那位副总老太太漠然的眼睛,掠过老钱躲闪的视线,最后落在会议室雪白的墙壁上。
“没有……意见。”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嘶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颓然,“我接受组织的处理。是我的工作没做好,给公司造成了损失和负面影响,我愿意承担责任。”
说出这些话,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一种巨大的、混合着屈辱、挫败和茫空的疲惫感,瞬间淹没了他。十几年的谨小慎微,努力经营,试图在这个体系内找到自己的一点位置和价值,如今,因为一纸可能被伪造的合同,因为那该死的“管理责任”,几乎化为乌有。
“嗯。”老赵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停职期间,好好反思,配合调查后续工作。你的工作,暂时由老钱兼顾。希望你能深刻吸取教训,未来以更好的状态回到工作岗位。”
会议又进行了一会儿,讨论了一些整改措施和如何向“新安文旅”进一步说明情况。何炜后面的时间都像在梦游,那些话语飘进耳朵,却进不了脑子。他只知道,自己完了,至少暂时完了。
散会时,人们陆续起身离开。有人走过他身边时,投来复杂的目光,有关切,有同情,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疏远和隐约的庆幸——出事的不是自己。老钱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快步走了。
最后,会议室里只剩下何炜一个人。日光灯发出轻微的电流声,将他的影子孤独地投在光洁的桌面上。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
停职一个月。这一个月,他该去哪里?能去哪里?回家?如何面对刚刚因儿子停课而焦头烂额、并且已经对他心生疑窦的奚雅淓?如何面对需要持续医疗费用、对他寄予厚望却可能马上要得知儿子被处分的父母?还有轩轩,那个正处于叛逆期、对他这个“没资格管”的父亲本就不满的儿子,会怎么看待这个“失败”的爸爸?
而更深处,还有苏晴。那个怀孕的秘密,像一颗不知何时会引爆的炸弹。他原本就岌岌可危的生活,如今又失去了工作的支撑和体面,还有什么资本去应对那可能到来的惊涛骇浪?
他慢慢站起身,双腿有些发软。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楼下的街道车来人往,初夏的阳光明亮得有些刺眼,充满了蓬勃的、与他无关的生机。他曾是这忙碌景象中的一员,为了某个项目、某份材料、某个会议而奔波。如今,他被按下了暂停键,或者说,强制出局。
那抹“未尽之蓝”,在此刻刺眼的阳光和他内心无尽的灰败对比下,显得如此虚妄,如此可笑。它从未属于他,或许从来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影。现实是冰冷的处分决定,是摇摇欲坠的家庭,是无力支付的账单,是藏在暗处随时可能引爆的危机,和一个被停职、被否定、不知前路在何方的、疲惫不堪的中年男人。
他关好窗户,整理了一下并无需整理的衬衫领口,拿起那个空白的笔记本,转身走出会议室。走廊里空无一人,他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荡,显得格外孤独,也格外沉重。处罚的定论已经落下,而生活的审判,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