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惨白的灯光铺在光滑的地砖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疾病与衰弱的沉闷气息。何炜坐在心内科住院部外的长椅上,等待着父亲下午的检查结果。母亲在里面陪着。
停职通知下来已经三天。这三天,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在家里和医院之间机械地移动。面对奚雅淓,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解释说是工作失误,需要停职反省一段时间。奚雅淓没多问,只是看了他很久,眼神复杂,最后说:“先顾好爸吧。” 那语气里的疏离和失望,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难受。轩轩依旧沉默,停课在家,大部分时间关在房间里,对他这个“失业”的父亲,似乎连叛逆都懒得给予了。
工作上的处罚像一道无形的烙印,烫在他社交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原本还算热络的同事变得客气而谨慎,电话和微信安静了许多,仿佛他成了一个需要被隔离的病毒携带者。老钱象征性地打过一次电话,询问一些工作交接的细节,语气公事公办,带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感。世界似乎在他停职的那一刻,悄然调整了运行轨道,而他被抛出了既定的轨迹,悬浮在一片令人心慌的失重里。
他拿出手机,漫无目的地滑动着屏幕。各种app推送着无关紧要的信息,微信工作群依旧活跃,讨论着他曾经负责的项目,那些熟悉的名词和讨论,此刻却显得异常遥远,与他无关。他像个隔着玻璃窗窥视舞会的落魄者,里面的灯火辉煌、人影幢幢,都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光景。
就在这时,一条新的短信提示音突兀地响起,打断了他麻木的思绪。发件人,是那个没有存名字、却早已刻进他骨髓的号码。
苏晴。
何炜的心脏猛地一缩,手指瞬间冰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是催促?是威胁?还是最后的通牒?他几乎能听到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退潮的轰鸣声。他盯着那个名字,像盯着一条昂起头的毒蛇。
犹豫了足足十几秒,他才颤抖着手指点开。
短信内容出乎意料的简短,没有称呼,没有寒暄,只有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几行字:
“不用再想了。我处理掉了。今天上午。手术很顺利。
钱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自己能解决。
就这样吧。以后各自安好,不必再联系。”
下面附了一张电子转账记录的截图,收款方是市里一家知名私立妇产医院,金额不算小,备注栏是空白。
处理掉了。
手术很顺利。
以后各自安好,不必再联系。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击中何炜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他反复看着那几行字,仿佛不认识那些简单的汉字。处理掉了?那个孩子?那个可能存在的、连接着他与苏晴之间那段荒唐错误、也带来灭顶恐惧的生命,就这样……被“处理”掉了?
没有等他艰难的答复,没有给他任何选择或挣扎的机会,甚至没有告诉他一声。她就自己决定了。干脆,利落,冷酷。
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像决堤的洪水般冲垮了他勉强维持的镇定。首先是巨大的、近乎虚脱的……轻松?那枚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似乎突然消失了。最大的威胁,最私密也最致命的炸弹,被拆除了引信。他不用再日夜恐惧东窗事发,不用再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应对,不用再承受可能失去一切的无边压力。
然而,这轻松只持续了短短一瞬。紧随其后的,是一种更深、更尖锐的刺痛,混合着荒谬、失落,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唾弃的、卑劣的……被剥夺感。那毕竟是一个生命,一个与他血脉相连(尽管源于错误)的可能。他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事实,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甚至还没来得及体会身为人父(哪怕是非自愿的)的复杂感受,它就被单方面、静悄悄地抹去了。像用橡皮擦擦掉纸上一个无足轻重的墨点,不留一丝痕迹。
苏晴的冷静和决绝,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的懦弱、犹豫和无能。在她面前,他像个被吓坏的孩子,躲在自欺欺人的壳里,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而她,直接掀翻了棋盘,用最彻底的方式,结束了这场由他开启的、丑陋的游戏。
“钱的事,不用你操心。”——这句话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扇在他脸上。她连经济上的纠葛都一并斩断,不给他任何弥补(哪怕是物质上的)的机会,也不屑于用这个来要挟他。这是一种彻底的、居高临下的切割。在她眼里,他或许连“麻烦”都算不上,只是一个需要被清理掉的、不愉快的错误本身。
“各自安好,不必再联系。”——最终判决。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只是平静地划清界限,将他永久地放逐出她的世界。仿佛他们之间那场激烈的纠缠,那个可能存在的生命,都只是无关紧要的尘埃,轻轻一拂,便了无痕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何炜握着手机,指尖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他坐在医院冰冷的长椅上,周围是来来往往的病人、家属、医护人员,嘈杂的人声,推车的滚轮声,广播里模糊的通知声……所有这些声音和景象,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遥远,与他无关。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彻骨的孤独和……荒诞。所有人,所有事,好像都在和他作对。父亲病重,儿子叛逆,妻子疏离,工作崩塌,如今,连那个他恐惧又隐约联结着的、不该存在的生命,也以一种他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式,彻底消失了。他像被抛掷在暴风雨中心的一叶孤舟,好不容易熬过一轮惊涛骇浪,却发现四周的海水已经冰冷彻骨,举目望去,没有陆地,没有灯塔,甚至连风雨似乎都厌倦了继续折磨他,只留下一片死寂的、望不到边的空旷。
他做了什么?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一切?他只是想当好一个儿子,一个父亲,一个丈夫,一个员工……他努力了,他挣扎了,为什么换来的却是四面楚歌,众叛亲离?为什么连一个弥补错误、承担责任(哪怕是痛苦的责任)的机会都不给他?
一种混合着不甘、委屈、自我厌恶以及更深绝望的情绪,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他不能对病床上的父亲宣泄,不能对叛逆的儿子怒吼,不能对疲惫的妻子倾诉,甚至不能对那个已经潇洒转身、将他彻底摒弃的苏晴,发出任何声音。所有的压力、所有的失败感、所有的罪恶感,最终都只能向内,压向自己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脏。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手机屏幕上,锁在那张冰冷的转账截图上。一个冲动,毫无逻辑,近乎偏执的冲动,骤然攫住了他。他要做点什么。哪怕是无用的,哪怕是可笑的,哪怕只是为了对抗这彻底的无力和被抛弃感。
他颤抖着手指,点开手机银行app。界面很熟悉,余额数字却显得刺眼——那是家里所剩不多、需要精打细算的流动资金,一部分要应付父亲的药费,一部分是日常开销,还有轩轩可能需要的补习费用……每一分都有既定的、沉重的去处。
他找到那个他从未存过、却早已刻入脑海的账号——苏晴的账号。在转账金额栏,他先是下意识地输入了比截图手术费略少一点的数字,手指悬在确认键上,停顿。少了?不。不对。这不够。这像是在讨价还价,像是在计算得失,带着一种可鄙的小家子气。
他删掉。重新输入。这一次,他加上了十万。一个对他目前境况而言,近乎巨额的数字。几乎是卡里能动用的、不属于刚性支出的全部。这个数字跳出来时,他自己都怔了一下。十万块,能做什么?能填补他内心的愧疚于万一吗?能买断那段不堪的过往吗?能告慰那个未曾谋面就已消失的生命吗?还是能……在他和她之间,那已然被宣告“两清”的关系上,强行留下一点属于他的、苍白的印记?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必须转出这笔钱。这十万块,像是一笔赎金,不是赎买她的原谅(他知道她不稀罕),也不是赎买自己的心安(他知道这不可能),更像是……赎买他在这场错误中,最后一点可以主动行使的、哪怕毫无意义的“负责”的姿态。是一种绝望的、试图抓住点什么、证明自己并非全然被动和卑劣的徒劳挣扎。
备注栏,光标闪烁。他该写什么?“补偿”?太轻浮。“对不起”?太苍白。“手术费”?她已声明自己付清。他手指悬空,半晌,只打出了几个字,又删掉,再打,再删。最终,留下了六个字,一个标点:
“对不起。还有,谢谢。”
对不起,为一切。谢谢,谢谢你如此决绝地处理了它,结束了这场我无力面对的噩梦,也……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放过了我。
点击确认。指纹验证。转账成功的提示弹出。卡里的余额瞬间缩水到一个令人心慌的数字。
做完这一切,他像被抽空了最后一丝力气,手机从汗湿的手中滑落,掉在腿上。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了眼睛。十万块,买不断过去,买不来心安,甚至可能连苏晴的一声冷笑都换不来。她或许根本不会收,或许收了也只是淡漠地视为某种可笑的、无关紧要的尾声。
但这已经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属于他主动的、最后的动作了。向那段不堪的、充满错误和恐惧的关系,投下最后一块沉重的、昂贵的石子,试图在死寂的湖面上,激起一点哪怕无人看见的、属于自己的涟漪。
是过客吗?那场纠缠,那个生命,如此深刻地改变了他生活的轨迹,带来近乎毁灭的恐惧,也能算过客吗?是羁绊吗?如今她已单方面斩断一切,永不再联系,这羁绊又存在于何处?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心里某个地方,并没有因为这笔巨额转账和她的“两清”宣言,而感到真正的轻松或解脱。反而像是挖走了一块腐烂的血肉,留下一个空洞的、边缘模糊的伤口,不知道是会慢慢愈合,还是会持续溃烂,在往后的岁月里,隐隐作痛。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医院走廊的灯光依旧惨白。父亲的检查还没结束。家里的妻子和儿子还在沉默中等待。停职的日子还在一天天延伸。而苏晴,已经带着那个被“处理”掉的秘密和他这十万块不知是否会被接收的“赎价”,彻底远离了他的世界。
所有人都好像在以自己的方式,将他推开,或让他坠落。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沥青,将他从头到脚包裹、凝固。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感觉自己正沉入一个没有光线、没有声音、也没有尽头的深潭。那抹曾被他寄予模糊希望的“未尽之蓝”,连同所有试图抓住什么的徒劳努力,都在这冰冷的、昂贵的告别中,被深潭的黑暗,彻底吞噬。只剩下窒息,和无边的、沉重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