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暗流下的卵石(1 / 1)

从轩轩房间带上门,那声轻微的“咔哒”响,像给一场艰难的战役暂时画上了休止符。何炜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站了几秒,才转身走向客厅。客厅只开着一盏落地灯,光线被灯罩约束成一团温吞的昏黄,勉强照亮沙发和茶几的一角,房间大部分区域都浸在暧昧的阴影里。奚雅淓蜷在沙发里,身上搭着一条薄毯,手里拿着手机,屏幕的光映亮她半张脸,神情在光影交界处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何炜在她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皮革发出轻微的受压声。他感到一种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倦意,与儿子那场隔墙喊话般的交谈,非但没疏通什么,反而像搅动了一潭沉水,让更多淤积的泥沙翻涌上来,堵在胸口。

“睡了?”奚雅淓眼睛没离开手机屏幕,声音有些懒,带着熬夜后的微哑。

“躺下了,估计没睡着。”何炜搓了把脸,胡茬扎着手心,有些粗糙的刺痛,“该说的都说了,听进去多少,难讲。嫌家里闷,嫌我们只盯着分数,特别是嫌我……管得少,没资格管他。”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有些艰涩。

奚雅淓终于抬起眼,看了他一眼。屏幕光在她眼底残留一点冷色的反光,让她平日的温婉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沈老师也是这个意思。说我们可能给的压力太大了,家庭氛围……尤其是妈妈给的压力。”她顿了顿,拇指无意识地划拉着手机边缘,“她说,轩轩这个年纪,又是男孩,父亲的角色很重要。缺席久了,孩子心里会不服,也会……缺乏安全感。”

“缺席”两个字,像两枚小石子,投入寂静的客厅,激起无声的涟漪。何炜感到一阵心虚,不仅仅是对儿子,更是对眼前这个同样疲惫不堪的妻子。他最近何止是对儿子缺席。

“是我的问题。”他承认,声音低了下去,“最近……事情太多,焦头烂额,顾此失彼。”

奚雅淓没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不再像刚才那样散漫,而是带着一种平静的、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的审视。客厅里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冰箱压缩机启动时低沉的嗡鸣,以及窗外偶尔掠过的夜车声,更衬得这寂静深不见底。

“何炜,”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些,“你从爸生病以后,整个人状态就很不对。”

何炜心里“咯噔”一下,脊背几不可察地僵了僵。他端起面前不知何时凉透的水杯,喝了一口,冰水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清醒,也压下那一瞬间涌上的慌乱。

“爸病得那么重,谁状态能对?”他试图让语气显得自然,带着点苦笑,“天天医院公司两头跑,心里悬着,睡不好,吃不下,是个人都得垮。”

“我知道。”奚雅淓点点头,目光却依旧停留在他脸上,没有移开,“那种累,那种慌,我也有。但你的……不太一样。”

她放下手机,身体微微前倾,薄毯从肩头滑落一些。“你经常走神。跟你说话,有时要叫两三遍才听见。眼神经常是空的,看着一个地方,但好像什么都没看进去。晚上睡觉,你翻来覆去,有时候半夜会突然坐起来,愣半天,又躺下。有时候……还说梦话。”

说梦话?何炜心头一凛。他完全不知道。梦里会说什么?有没有吐出不该吐的名字或事情?

“可能……是压力太大了,神经衰弱。”他避开她的注视,低头看着自己交握的、指节有些发白的手,“你也知道,公司那边项目压力也大,爸一病,所有事都挤在一起了。”

“是吗?”奚雅淓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却带着重量,“只是工作压力?”

何炜感到那股审视的力道在加重。他抬起头,努力让眼神显得坦诚而疲惫:“不然呢?雅淓,我知道我最近忽略了你和轩轩,家里的事都压在你身上,是我不对。等我忙过这阵,爸情况再稳定点,我一定多花时间在家里。”

他在转移话题,试图将她的疑虑引向对家庭的愧疚,而非其他。

奚雅淓沉默了一会儿,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似乎在寻找什么破绽,又似乎在掂量他话语里的真假。然后,她的视线微微下移,落在了他搭在膝盖的手腕上——那里空荡荡的。

“你手表呢?”她忽然问。

何炜心里猛地一跳。手表?他下意识地摸向左手腕,那里确实空了。那块跟了他好几年的旧手表,昨天洗澡摘下来后……好像放在酒店房间的洗手台上了?还是带回来了?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昨晚从市里仓皇回来,加上父亲急诊,他根本记不清这些细节。

“可能……昨天从医院回来,随手放哪儿了,一时没找到。”他尽量让声音平稳,但语速不自觉地快了一点,“一块旧表,不值钱,丢了就丢了。”

“哦。”奚雅淓应了一声,没再追问,但那双眼睛里的探究并没有散去。她重新靠回沙发背,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侧脸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有些朦胧,也显得有些疏离。

“何炜,”她再次开口,声音飘忽,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问他,“有时候我觉得,你离我很远。哪怕你就坐在我旁边。”

这句话比任何直接的质问都更让何炜心惊。它指向的不是某一件具体的事,而是那种弥漫在两人之间、日益厚重的隔膜感。

“雅淓……”他想辩解,想说不是这样的,想说只是太累了。但话到嘴边,却觉得所有语言都苍白无力。他确实离她很远。他的身体在这里,但他的心思,有一大半被父亲的病情、轩轩的叛逆、工作的危机,还有……苏晴和她带来的那个惊天秘密所占据。尤其是最后那个,像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横亘在他和奚雅淓之间,让他无法真正靠近,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也许是我太敏感了。”奚雅淓忽然自己结束了这个话题,拉回薄毯,重新拿起手机,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淡,甚至带上一点刻意的轻松,“可能是最近太累了,看什么都容易多想。睡吧,明天还得早起,爸那边不知道怎么样,轩轩停课在家也得有人看着。”

她站起身,毯子滑落到沙发上,她没去捡,径直走向卧室。走到门口时,她停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很轻地飘过来:

“何炜,不管外面有多少事,这个家,还得是我们俩一起扛。别让我觉得……只有我一个人在死撑。”

说完,她推门进去,门轻轻合上,阻断了客厅的光线,也阻断了何炜试图追过去的脚步。

他独自坐在昏暗的客厅里,许久没有动弹。奚雅淓最后那句话,像一根柔软的刺,扎进他心里最愧疚的地方。她没有抓住手表或香水味(她甚至没提香水味,是他自己心虚多想了?)不放,没有歇斯底里地追问,只是表达了一种深切的疲惫和不被理解的孤独。而这,比任何直接的指控都更让他无地自容。

他成功地掩饰过去了吗?暂时看来,是的。她没有证据,只有女人敏锐的直觉和积压的委屈。他用工作的压力和家庭的困境作为盾牌,勉强挡住了她试探的目光。但何炜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起了疑,就像暗流下的卵石,看似平静,却会随着水流的每一次冲刷,逐渐松动,终有一天会彻底暴露出来。而那时,他还能用什么来抵挡?

他看了一眼卧室紧闭的门,又望了望儿子房间的方向,最后目光落在窗外无边的黑暗里。父亲的病,儿子的坎,妻子的疑,工作的雷,还有苏晴那里悬而未决的炸弹……所有的一切,都像这深沉的夜色,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他刚刚勉强堵上了一道可能渗水的缝隙,但堤坝本身,早已千疮百孔,在巨大的压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的呻吟。

那抹“未尽之蓝”,在这心力交瘁的掩饰与沉重的愧疚中,仿佛成了遥不可及的幻影。而他,坐在这一室昏黄与寂静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预感到,这勉强维持的平静,或许已经走到了崩溃的边缘。下一次浪头打来,他还能靠这仓促的掩饰,侥幸过关吗?他不知道。只觉得冷,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驱不散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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