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留观区的灯光白得晃眼,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几乎有了实体。何炜看着病床上父亲灰败的侧脸,听着监护仪规律而单调的滴答声,感觉自己像一根被反复拉扯、即将断裂的橡皮筋。伪造合同的危机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钝痛。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是奚雅淓发来的信息,只有一行字:“和沈老师谈完了,轩轩停课三天,回家反省。我让他现在回自己房间了。你那边怎么样?”
停课三天。何炜心里一沉,但比起之前想象中更严重的后果,这似乎又算是个可以喘息的“好消息”。他回复:“爸在留观,情况暂时稳住。我晚点回去。”
他需要回去。必须回去。工作上的烂摊子一时半会儿理不清,父亲这里有母亲和医生,但家里,儿子正被关在“禁闭”中,而妻子……他想起昨晚电话里她最后的沉默,和那句关于“香水味”的、悬而未决的质问。那根刺还扎在那里,必须拔出来,或者,至少要去面对。
处理完医院的一些必要手续,安抚好母亲,已是晚上九点多。何炜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回到练江新苑。楼道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声亮起,昏黄的光线下,家门显得格外沉重。他掏出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能听见里面锁芯细微的咔哒声,像是在进行某种隐秘的交接。
家里很安静。客厅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温暖,却照不透角落里的阴影。奚雅淓坐在沙发一角,手里拿着一本摊开的书,但目光没有聚焦在字上。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疲惫,有探究,有某种压抑的失望,还有一种等待判决般的平静。
“爸那边?”她先开口,声音有些哑。
“暂时没事了,妈守着。”何炜脱掉外套,挂好,“轩轩呢?”
“房间里。一直没出来。”奚雅淓合上书,放在一边,“晚饭没吃几口。”
何炜点点头,沉默地走到儿子房间门口。门关着,里面透不出光,也没有声音。他抬起手,想敲门,却又停住。该说什么?以什么立场说?一个长期缺席、刚刚被老师告知“孩子需要父亲管束”、并且自身也正深陷泥潭的父亲?
最终,他还是轻轻敲了敲。“轩轩,是爸爸。能进去吗?”
里面沉寂了几秒,然后传来闷闷的一声:“门没锁。”
何炜推门进去。房间没开大灯,只有书桌上一盏台灯亮着,照亮轩轩趴在桌上的背影。他没在做作业,也没在玩手机,就那么趴着,脸埋在臂弯里。
何炜带上门,靠在门边。房间里有一股属于青春期男孩的、混合着汗味和隐约零食气味的特殊气息,还有书本纸张的味道。墙上贴着几张动漫海报,书架上塞满了课本和辅导资料,有些凌乱。这一切熟悉又陌生。
“老师说的……是怎么回事?”何炜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和,不带责问。
轩轩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没抬头,声音从臂弯里传出来,瓮声瓮气:“没怎么回事。就是烦。”
“烦什么?烦学习?烦老师?还是烦家里?”何炜走近一步,在床尾坐下。
“都烦。”轩轩的回答简短而抗拒。
何炜看着儿子倔强的后脑勺,心里涌起一股无力感。他想起沈老师说“孩子觉得父亲管得少,都是母亲在管,父亲没资格管他”。这话像根针,扎得他生疼。
“轩轩,”他吸了口气,“爸爸知道,最近家里事情多,爷爷生病,我工作也忙,陪你的时间少了。这是爸爸的不对。”
轩轩没吭声,但趴着的姿势似乎没那么紧绷了。
“但是,不管爸爸有多忙,有多累,你都是我的儿子。我有责任管你,也有资格管你。”何炜顿了顿,试图找到能穿透那层少年心墙的话语,“不是只有天天盯着你写作业、接送上下学才叫管。爸爸在外面努力,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让你和妈妈,还有爷爷,能过得安稳些。可能方式不对,可能让你觉得爸爸不关心你,但这不是真的。”
轩轩终于动了动,把头稍微侧过来一点,露出小半张脸,眼睛在昏暗光线里亮得有些冷。“你努力?”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讥诮,“努力到连家长会都去不了?努力到我考了多少分你都不知道?努力到沈老师打电话都找不到你人?”
每个问句都像一记耳光,扇在何炜脸上。他无言以对。因为那是事实。
“是,这些是爸爸没做好。”何炜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挫败,“我道歉。但轩轩,在课堂上写那种话,对老师不尊重,这不对。无论你有什么情绪,都不该用这种方式。这会伤害别人,也会伤害你自己。学校给你停课,不是要惩罚你,是想让你冷静下来,想清楚。”
“我想得很清楚!”轩轩忽然直起身,转过头来,眼圈有点红,但眼神倔强,“我就是觉得没意思!学那些有什么用?考好了又怎么样?考不好又怎么样?你们大人除了成绩,还会关心什么?妈每天就是‘作业写完了吗’、‘考试怎么样’、‘别玩手机了’!你呢?你连问都懒得问!爷爷生病了,你们所有人都在围着爷爷转,谁问过我怎么样?我在学校被同学笑话家里有病人,心情不好跟谁说?”
少年的愤怒和委屈像决堤的洪水,冲口而出。何炜愣住了。他从未想过,在儿子沉默的外表下,藏着这么多的情绪。爷爷的病,家庭的低气压,学业的压力,同龄人的眼光……这一切,都在默默侵蚀着一个十四岁少年的世界,而他和奚雅淓,却只看到了表面成绩的下滑和“不听话”。
“对不起,轩轩……”何炜感到喉咙发紧,“爸爸不知道你承受了这么多。我们……我们忽略了你的感受。这是我们的错。”
“光说对不起有什么用?”轩轩别过脸去,声音带着哽咽,“你们大人总是这样,出了问题就说对不起,然后呢?然后还是老样子!妈还是只会唠叨,你还是见不到人!这个家,闷死了!”
家,闷死了。这三个字,像一把重锤,砸在何炜心上。他想起自己时常感到的窒息,原来儿子也有同样的感受。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仿佛隔着厚厚的墙壁,彼此看不见对方的痛苦。
“轩轩,”何炜站起身,走到儿子身边,想拍拍他的肩膀,手抬到半空,却又有些迟疑地落下,“给爸爸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好吗?停课这三天,我们好好聊聊。学习的事,家里的事,你的烦恼,都可以说。爸爸也许做得不够好,但我在学。我们一起想办法,把这个家……变得不那么闷,行吗?”
轩轩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没说话,但也没有再反驳。房间里只剩下台灯灯泡轻微的电流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何炜知道,这堵墙不是一次谈话就能推倒的。儿子的叛逆,对父母权威的挑战,对家庭氛围的不满,都根深蒂固。但至少,他敲开了门,看见了墙那边的风景。而他自己这边的混乱与不堪,他还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向墙那边的少年展示。
“你先休息吧。明天……明天我们再说。”何炜最后说了一句,转身轻轻带上了房门。
回到客厅,奚雅淓还坐在那里。她看着他,眼神平静,但之前的失望和探究似乎沉淀了下去,变成一种更深的、了然的疲惫。
“谈得怎么样?”她问。
“他……心里憋了很多事。觉得我们只关心成绩,不关心他。家里气氛也让他压抑。”何炜搓了把脸,在沙发另一端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是我的问题。我缺席太多了。”
奚雅淓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说:“缺席的,不止是你。”她的话里有话,但没再往下说。那个关于香水味的问题,她似乎暂时搁置了,或许是眼前的亲子危机更紧迫,或许是她还没想好如何面对可能的答案。
何炜也不敢主动提起。眼前的烂摊子已经够多了。伪造合同的危机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父亲的病情反复不定,儿子的心结刚刚露出一角,与妻子的信任裂痕深不见底……还有苏晴。苏晴和她腹中的那个秘密,像一颗埋在最深处的炸弹,引爆的遥控器却不在他手里。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每一面墙都那么厚,把他困在中间。与儿子之间是代沟与忽视垒成的墙,与妻子之间是猜忌与背叛侵蚀的墙,与父亲之间是疾病与衰老竖起的墙,与工作之间是阴谋与失职构筑的墙。他试图沟通,却词不达意;试图弥补,却力不从心;试图挣扎,却越陷越深。
那抹“未尽之蓝”,在此刻,仿佛成了墙壁夹缝中偶尔窥见的一线微光,遥远,冰冷,可望而不可及。而他,被四面厚重的墙围困,连呼吸,都带着灰泥的粉尘味和绝望的滞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