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零七分。黑暗并不纯粹。小区外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led灯牌,将一抹永不疲倦的、廉价的红光,从没拉严的窗帘缝隙里楔进来,斜斜地切在顶灯石膏花纹上。何炜睁开眼,先看到那抹红,然后才感受到身下席梦思的柔软,以及空调出风口持续送出的、微弱的嘶嘶风声。练江新苑,2010年交房,县里第一批像样的高层商品房,他们攒了首付,背了二十年贷款,住进来的第三年。房子九十平,不大,但规矩,该有的都有。
脑子几乎是同步启动的,没有缓冲。今天上午要完成的,是给市公司“企业文化建设年”活动起草的阶段小结,下午要陪同总经理老赵,去拜访“新安文旅”的副总,谈一个古镇亮化工程的宣传打包合同。母亲昨天电话里的欲言又止,是降压药快没了,还是父亲的老慢支复查结果不太好?轩轩上周的模拟考卷子他还没看,奚雅淓说语文又砸了,作文跑题……思绪不是线性的,是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各种线头乱糟糟地缠在一起,堵在胸口。
喉咙有点干。他极其缓慢地侧过身,朝向妻子那边。奚雅淓面朝另一侧,裹在浅灰色的蚕丝被里,呼吸轻缓,身形在朦胧的微光里起伏着一个安稳的轮廓。他们之间隔着半臂的距离,被子各自裹紧,像两座相邻但独立的岛屿。
床头柜上,那部新换不久的华为手机,屏幕突然无声地亮了一下,幽白的光短暂地刺破昏暗。不是电话,是通知栏的推送。他下意识地瞥过去。
【“徽韵茶庄”:明前黄山毛峰预售开启,限量高山核心产区,馈赠佳品……】
发件人那一栏,似乎有个“星”字一闪而过。他心脏莫名一紧,睡意瞬间消褪大半,定睛再看时,却只是“徽韵茶庄”四个方正的黑体字。眼花了吧。2010年了,谁还用短信聊天?那个备注……早就该删了。可指尖悬在删除键上无数次,终究没按下去。此刻,一点莫名的怅惘,混着被广告勾起的、对清明前茶山云雾的模糊想象,悄然弥漫开来。不是具体的记忆,只是一种感觉,关于更清冽的空气,和更简单些的年纪。
“爸的复查,定在周四上午九点,中心医院呼吸科刘主任的号,我托人挂上的。你看能不能跟赵总请半天假?你妈那边,我昨天回电话问了,她说降压药还剩三天的量,让你有空去县医院开一下,别又忘了。还有,轩轩班主任沈老师,把这次模拟考的成绩单和评语发我手机了,我转发给你了。语文62,作文偏题严重。数学和英语倒是还行。沈老师说,这次家长会,我们必须有一个人去。”
奚雅淓的声音响起来,不高,带着刚醒时特有的沙质感和一点掩饰不住的疲惫,背对着他,语速平稳地交代。每一个事项都清晰,具体,不容置疑,像一份精准的工作清单,瞬间将那点恍惚的茶山云雾驱散得干干净净。父亲的肺,母亲的药,儿子的分数。现实带着它粗粝的纹理,重新贴紧了他的皮肤。
他闭着眼,从喉咙深处应了一声:“嗯。”声音干涩。还能说什么?承诺“我一定去”?下午的拜访同样重要。说“我知道了”?毫无意义。他听着她平静的叙述,目光落在她露在被子外的一小截脚踝上,白皙,纤细。曾经他也觉得那是世上最好看的脚踝。现在,他更多想到的是,她明天有早自习,得比她更早起半小时做早饭。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充满了未尽的事项和心照不宣的妥协。这就是他们如今最有效率的交流方式。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房间重归昏暗,只有那缕顽固的便利店红光,依旧钉在墙上。他重新平躺,盯着天花板。身体内部的某根发条,在寂静中被无形的手拧紧了一格。一端是医院消毒水的气味、药房窗口的长队、家长会上可能面临的尴尬;另一端,却是鼻腔里残留的、一种奇特的气息——白天在“新安文旅”会议室里,那个叫苏晴的项目负责人递过方案时,指尖掠过带来的、一丝极淡的护手霜气味。不是花香,更像某种清冷的兰草,或者雨后的苔藓,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腥气。这气味,莫名地,和很多年前——也许是大学暑假,也许是刚工作那会儿——某个暴雨骤歇的午后,他在城外河边闻到的、被雨水冲刷过的泥土和植物根茎的气息,重叠了一瞬。那气息代表着什么?空旷?自由?还是无所事事的漫长午后?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时间好像是以“下午”为单位,而不是以“分钟”切割。
窗外的天色,由沉甸甸的墨蓝,渐渐过渡成一种浑浊的灰白。楼下传来环卫车收集垃圾的沉闷响声。何炜闭上眼,试图清空大脑,但那些画面和气味却更加清晰。他数着自己的呼吸,一,二,三……呼吸却不由自主地变得浅而急。
六点整,手机闹铃奏起一段舒缓的钢琴曲。奚雅淓几乎是同时伸手按掉,动作干脆。她掀开被子坐起,开始窸窸窣窣地穿衣服。何炜也跟着坐起来,揉了揉脸。新一天的流程,启动。
六点一刻,他站在卫生间。浅米色的瓷砖,白光节能灯,镜柜里摆着整齐的洗漱用品。他打开热水,用毛巾敷了敷脸,然后对着镜子涂剃须膏。镜面上很快蒙了一层细密的水汽。他用手抹开一片清晰区域,看见一张脸。不算老,但也绝不再年轻。眼袋因为长期熬夜有些明显,肤色是久坐办公室的苍白,下颌线还勉强保持着清晰的轮廓。他刮着胡子,目光审视着镜中人。眉头习惯性地微微蹙着,即使面无表情时也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他试着放松眉心的肌肉,让它们舒展开。然后,提了提嘴角。
镜子里的人扯出一个有点僵硬的笑容。不对。太假,像营业员。他停下动作,深呼吸,水汽和剃须膏的薄荷味涌入鼻腔。心里调整着状态:何炜,三十四岁,歙县文化传媒公司办公室副主任。工作能力尚可,文笔过得去,人缘不差,领导偶尔会交办些重要文字工作,算是被纳入“可观察”范围的那一拨。需要呈现的状态是:踏实,但不木讷;可靠,但不沉闷;有点想法和文采,但不能显得飘;对领导尊重,对同事和气,对下属有担当。
他再次尝试。调动面部肌肉,嘴角上扬的幅度比刚才小一点,更自然些;眼神试着聚焦,传达出诚恳和一点适度的专注;眉宇间那点“川”字纹路尽量抚平,但不必完全消失,那反而显得可信。他练习了几次,直到那个笑容看起来不那么像排练,而更像一个经过社会打磨的、得体的中年男子,在开启一天工作前,为自己戴上的最合适的面具。这面具,比身上那件熨烫平整的衬衫更重要。
早餐是燕麦粥、煮鸡蛋和楼下买的包子。两人相对无言,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轩轩房间里传来的、寻找袜子的喊叫。奚雅淓吃得快,吃完便起身去检查儿子的书包。何炜喝完最后一口粥,拿起公文包。
“我下午尽量早点结束。”出门前,他对正在门口穿鞋的奚雅淓说。
“嗯。”她头也没抬,系着鞋带,“开车的药我放你包里了,别忘了。”
他摸了摸夹克内袋,一个小药瓶硌着手。父亲的速效救心丸。他总是带着,尽管父亲很久没犯病了。一种习惯性的 precaution。
早高峰的歙县县城,车流比几年前稠密了许多。他开着那辆银灰色的国产轿车,缓缓汇入车流。街道两旁,老宅与新楼混杂,翘角的马头墙和贴着玻璃幕墙的商铺并肩而立。路过老城门时,他瞥见墙根下晒太阳的老人,神态安详,时间在他们身上仿佛流淌得缓慢许多。而他的时间,却被切割成无数个十五分钟、半小时的片段,塞满了待办事项。
公司所在的写字楼是前几年新建的,八层,外墙是灰蓝色的玻璃幕墙,在晨光里反射着清冷的光。地下停车场有些阴冷。他停好车,走进电梯,镜面的电梯门映出他一丝不苟的衣着和那张已经调整到“工作状态”的脸。
办公室在六楼,朝南,不大,但窗明几净。他的位置靠窗,可以望见远处一片青灰色的山峦轮廓。刚打开电脑,内线电话就响了。
“小何,来一下。”总经理老赵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他立刻起身,拿起笔记本和笔,走向走廊尽头的总经理办公室。门开着,老赵正站在窗边,望着外面,手里夹着一支烟。
“赵总。”何炜轻轻叩了叩门框。
老赵转过身,五十出头的年纪,头发梳得整齐,穿着质地不错的夹克,脸上是那种在体制内浸润多年后特有的、沉稳而难以捉摸的神情。“来了?坐。”
何炜在会客的沙发上坐下,腰背挺直,打开笔记本。
“两件事。”老赵走回宽大的办公桌后坐下,弹了弹烟灰,“第一,市公司‘企业文化建设年’的阶段小结,今天上午能出来吧?那边催着要。”
“初稿已经好了,我再顺一遍,十点前发给您。”
“嗯。”老赵点点头,“第二件事,更重要。局里牵头,要搞一个‘徽州文化产业创新与发展’的高层论坛,下个月举办。我们公司作为本地骨干文化企业,要出一个高质量的发言材料,代表县里,也代表我们公司的思考和水平。这个材料,”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何炜脸上,“你来主笔。”
何炜心里微微一沉。这种论坛的发言材料,要求极高,既要站位准确,又要有真知灼见,还要体现文采,弄不好就是吃力不讨好。但他脸上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露出那种“受领重任”的郑重表情:“好的,赵总。我一定全力以赴。您看大概需要侧重哪些方面?有没有初步的框架指示?”
老赵对他的反应似乎满意,神色缓和了些:“框架你大胆构思。总的原则是,要立足徽州文化底蕴,紧扣创新和发展两个关键词,结合我们公司近年来在文化传播、文旅融合方面的实践探索,提出有前瞻性、可操作性的思路建议。要站得高,看得远,但也要落到实处,不能空对空。”他吸了口烟,缓缓吐出,“这是展示公司形象,也是展示你个人能力的好机会。好好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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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了。我尽快研读相关文件,梳理公司案例,拿出一个初步的构思向您汇报。”
“嗯。”老赵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何炜身边。何炜也赶紧站起来。老赵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左肩膀,力度适中,带着一种上级的勉励和期许。“这个材料,要当成政治任务来完成。我相信你的笔头子。”
手掌落在肩头,隔着春季薄夹克的面料,传来温热的压力。就在这一瞬间,何炜清晰地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却异常熟悉的膏药气味。麝香镇痛膏,市面上最常见的那种牌子。和他父亲常年贴在肩颈和后腰上的,一模一样。这气味从老赵熨烫平整的夹克下隐约透出,混合着他指尖的烟草味,形成一种奇特的、富有隐喻性的气息——权力的关切与身体的劳损,精神的期许与物理的疼痛,如此矛盾又如此自然地交融在一起。
何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站得更直,抬起头,迎向老赵的目光,脸上绽放出一个足够谦逊、足够诚恳、也足够展现出责任感的笑容,那弧度经过晨间练习,精准而妥帖:“谢谢赵总信任。我一定竭尽全力,把材料写好,不辜负您的期望。”
走出总经理办公室,带上门。走廊里很安静,中央空调发出低沉的背景音。何炜慢慢走回自己的办公室,肩膀上被拍过的地方,那温热的触感和膏药的气息似乎还在。他坐下,看着电脑屏幕上打开的文档。父亲的咳嗽声,母亲药瓶上的小字,轩轩试卷上刺眼的红叉,奚雅淓平静而疲惫的侧脸,还有老赵话语中“政治任务”、“展示能力”、“好机会”这些沉甸甸的词汇……它们像无数条看不见的丝线,从四面八方缠绕过来,将他固定在这张办公椅上,固定在“办公室副主任何炜”这个身份里。
他需要构思,需要站得高,看得远,需要有真知灼见和漂亮文采。
他移动鼠标,点开一个新的空白文档。光标在屏幕左上角闪烁着,沉默而急切,等待着他填入第一个字。窗外,县城在春日阳光下苏醒,车流声隐隐传来,充满了一种按部就班的活力。而他的内心,那个渴望更清冽空气、更简单午后、或者别的什么无法名状之物的角落,在层叠的期望与责任的挤压下,悄然蜷缩起来,只留下一片沉闷的、带着膏药气味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