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空气是凝滞的,混合着中央空调单调的嗡鸣、陌生香水后调的一丝甜腻,以及他自己汗液蒸腾出的、带点恐慌的气味。何炜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酒店客房天花板上一盏造型简约的吸顶灯,边缘有一圈暖黄色的光晕。他盯着那圈光晕,意识像沉船后的幸存者,缓慢地从深水上浮。
身体的感知先于理智回归。左臂被压得有些发麻,侧躺的姿势让颈椎发出轻微的抗议。更重要的是,他感觉到后背紧贴着一具温热的身体——柔软的,曲线起伏的,不属于奚雅淓的身体。均匀的呼吸轻轻拂过他肩胛骨处的皮肤,带着一点潮湿。一条光滑的手臂横搭在他的腰间,手指无意识地微蜷。
记忆的碎片猛地刺入:会议室里她俯身递过方案时,发梢掠过他手背的微痒;晚餐时那杯助兴的红酒在玻璃杯壁上挂着的、缓慢下坠的痕迹;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时,她忽然说“何主任的文字,很有温度”时,镜面墙上自己一闪而过的、来不及调整的表情;然后是她房间门口,钥匙卡“嘀”的一声,绿色指示灯亮起,走廊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却吸不走心脏擂鼓般的轰鸣……
他做了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块冰,顺着脊椎滑下去,瞬间冻僵了所有残存的暖意和迷乱。他甚至不敢回头,不敢确认枕边人的面容,尽管那气息、那轮廓、那之前激烈缠绕时零星的触感和声音,早已将那身份烙印般刻入知觉。是苏晴。“新安文旅”那个戴细框眼镜、说话条理清晰、指尖有淡淡冷调护手霜气味的女项目负责人。
懊悔、恐惧、一种近乎眩晕的自我厌恶,还有一丝可鄙的、尚未完全消退的生理性餍足,混杂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感,堵在他的喉咙口。他几乎要干呕出来,却强行忍住,怕惊醒身后的人。
小心翼翼地,他极其缓慢地挪开腰间的手臂。那只手滑落时,手指无意识地勾了一下他的睡衣下摆(谁的睡衣?酒店的?)。他屏住呼吸,等待。身后的呼吸节奏未变。他像拆弹专家般,一寸寸挪开自己的身体,直到完全脱离接触,坐起身。
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显示:03:14。凌晨。一片死寂。
他赤脚下地,地毯厚而软,吞没了足音。摸黑找到散落在地上的衣物——他自己的衬衫、西裤,皱巴巴的,沾着陌生的香气和情欲的痕迹。他蹑手蹑脚地穿戴,每一个动作都轻得不能再轻,像是在进行一场可耻的盗窃后的逃离。皮带扣发出轻微的一声“咔”,在寂静中却如同惊雷,他僵住,回头看向床上。
昏暗的光线下,苏晴侧躺着,脸埋在枕头里,长发散开,只露出小半张脸和一段白皙的肩颈。她似乎睡得很沉,未被惊扰。何炜迅速系好皮带,穿上皮鞋,没敢穿袜子。
最后,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手表和手机。屏幕亮起,幽光照亮他的脸。没有未接来电,只有几条无关紧要的推送。奚雅淓没有找他。这个认知让他心里一松,随即又被更深的罪恶感攫紧。他通常不会夜不归宿,即使应酬再晚。但昨晚他发了信息,说“陪客户,可能很晚,别等”。一条蓄谋已久、为此刻铺陈的谎言。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口,手搭在冰凉的门把手上。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床上那个模糊的身影。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来——不是留恋,更像是对这个荒诞夜晚、对这个陌生而危险的自己,一次仓促的、无言的告别。他拉开门,闪身出去,然后轻轻带上。门锁合拢,发出沉闷而决绝的“咔哒”声。
走廊空旷,铺着厚重的暗红色地毯,壁灯散发着昏黄暧昧的光。他快步走向电梯,脚步声被地毯吸收,像个幽灵。电梯镜面里映出一个男人:头发凌乱,眼圈发青,衬衫领口歪斜,脸上混合着疲惫、惶惑和一种尚未褪尽的、隐秘的亢奋。他避开镜中人的视线,低下头。
地下停车场冷清而空旷,弥漫着汽油和灰尘的味道。找到自己的车,银灰色的车身在惨白的日光灯下显得黯淡无光。他坐进驾驶座,关上车门,世界瞬间被隔绝。密闭的空间里,只剩下他自己,和那股依旧缠绕在衣衫、甚至皮肤上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气息。
他没有立刻发动汽车。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指尖冰凉,微微颤抖。他需要一点时间,把那个在酒店房间里失控的何炜,和此刻坐在车里的何炜,重新拼接起来。或者说,他需要一点伪装,好让自己看起来还是那个“踏实可靠、略有文采的国企办公室副主任何炜”,那个“丈夫何炜”、“父亲何炜”。
为什么?
这个问题再次浮现,比刚才更加尖锐。是因为苏晴身上那种不同于小城氛围的干练和隐约的锋芒?是因为她赞赏他文字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似乎能穿透他层层职业外壳的理解?还是因为,在长久浸泡于琐碎、责任、期待和倦怠之后,他内心深处某个早已干涸的角落,渴望一场彻底的、不计后果的湿润?哪怕这湿润带着毒。
不,他立刻否定了这些看似深刻的理由。或许更简单,更卑劣:只是压力之下的崩裂,是中年躯体对日渐迟暮的不甘反抗,是面对新鲜诱惑时意志力的瞬间溃败。一场纯粹的、生理性的出轨。仅此而已。
这个认知让他更加厌恶自己。
他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尼古丁涌入肺部,带来短暂的麻痹。烟雾在车内缭绕,试图驱散那股陌生的香气,却只是徒劳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更加令人不安的味道。
他想起昨天下午,就在那场最终导向酒店房间的会谈之前。他和苏晴,还有双方团队,在“新安文旅”的会议室里,最后一次核对古镇亮化宣传提案的细节。那是他熬了不知多少个夜,在父亲突发心梗住院的间隙,在医院的走廊里用笔记本电脑,在家中的书房掩着门,一点一点抠出来的心血。
提案的核心,是他最初提出的“古镇夜呼吸”。他将这个概念深化、具象化了:设计了“显脉”(主街灯光节奏)、“微光”(小巷局部照明)、“息影”(建筑投影与互动)三个层次;策划了“寻光地图”线上互动和“守夜人故事”短视频系列;甚至拟定了与本地民宿、非遗手艺人合作的初步方案。ppt做得精美,文案也打磨得富有感染力。
讲解的时候,他状态意外地好。或许是连日压力下的某种亢奋,或许是面对苏晴时一种不愿露怯的证明欲。他看到苏晴听得很专注,镜片后的眼睛偶尔亮一下,在他阐述到“让灯光成为发现生活瞬间的眼睛”时,她轻轻点了点头。
讨论结束时,王科长(苏晴的上级)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最接近满意的神情。“何主任这个方案,有想法,也有落地性。比初稿扎实多了。”她转向老赵,“赵总,看来你们是下了功夫的。”
老赵笑呵呵地应承,拍着何炜的肩膀,力道很重。何炜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心里却一片麻木。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份看似完整的方案,背后是他在医院陪护椅上敲字时父亲微弱的鼾声,是母亲偷偷抹眼泪时他假装没看见的侧脸,是奚雅淓深夜端来牛奶时欲言又止的沉默,是儿子轩轩问他“爸爸你最近怎么老是皱着眉头”时他无言以对的尴尬。
他的“功夫”,是生活被切割成碎片后,强行粘合的产物。每一页ppt,都透着疲惫和挣扎的气息,只是无人察觉。
晚餐是惯例的商务宴请。席间,老赵和王科长主导着话题,从项目谈到县里的发展规划,再谈到一些人事变动的小道消息。何炜话不多,偶尔附和,大部分时间在扮演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和执行者。苏晴坐在他对面,话也不多,但每次开口,都简洁有力。她不再只谈项目,也会聊起最近看过的一本书,一部小众电影,语气平和,却有种脱离了小城酒桌常见油腻话题的清爽感。
何炜喝了不少酒。一方面是因为老赵频频举杯,他不能不喝;另一方面,他也需要酒精来麻痹连日积累的焦虑和那根始终紧绷的神经。红酒滑入喉咙,带来灼热和短暂的放松。他感觉到苏晴的目光偶尔会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探究,或者别的什么。当他谈起大学时曾想当个诗人,后来觉得“诗人养不活家”而自嘲地笑笑时,他看到苏晴嘴角也弯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嘲讽,倒像是一丝了然。
后来是怎么发展到那一步的?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散席后,老赵他们有事先走了。他站在酒店门口等代驾,苏晴也恰好出来。夜风微凉,她裹了裹风衣,说:“何主任住哪儿?顺路的话,可以捎你一段。”他说了小区名。她说:“正好,我回公司取点东西,经过那边。”
车上,密闭空间,酒意上涌。他们聊起了提案里一些更感性的细节,聊起了徽州老房子的光影变化,聊起了现代人为什么需要寻找“呼吸感”。话语像另一种酒精,让人放松警惕,也让人产生一种虚幻的、彼此理解的亲近感。或许,是他先越过了某条线,说了句什么;或许是她递过一瓶水时,指尖相触的瞬间停留了半秒太长。
再然后,就是她房间门口。她说:“上来喝杯茶,醒醒酒?刚才那个互动环节的细节,我还有点想法。”
他上去了。茶喝了。细节讨论了。然后一切失控。
……
烟头烫到了手指,何炜猛地一抖,从回忆中惊醒。将烟蒂摁灭在车载烟灰缸里。车窗外,停车场的指示灯牌散发着幽幽的绿光。凌晨的城市,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怪兽。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必须回家。回到那个他背叛了的、却也是唯一能给予他现实锚点的“正常”生活里去。
发动汽车,引擎声在空旷的地下空间回响。驶出停车场,街道空旷,路灯投下清冷的光。他开得很慢,仿佛这样就能延迟面对的时刻。
快到小区时,路过一家24小时药店。他犹豫了一下,靠边停车。走进药店,值班的店员睡眼惺忪。他低声道:“一盒解酒药,再要一盒……男士维生素。”他需要掩盖可能残留的酒气,也需要一点东西来支撑即将到来的、注定疲惫的白日。
回到车上,他吞下两粒解酒药,又嚼了一片口香糖。对着后视镜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领,试图抹去昨夜荒唐的痕迹。镜中的男人,眼神里有血丝,有挥之不去的惊惶,但也逐渐覆上了一层习以为常的、准备迎接日常生活的麻木面具。
练江新苑十三楼。电梯上行时,他感到一阵轻微的心悸。钥匙插入锁孔,转动,门开了。
客厅里留着一盏小夜灯,暖黄的光晕。一切如常,安静,整洁,带着家特有的、混合着食物、织物和尘埃的气息。他的拖鞋整齐地摆在玄关。
他换鞋,尽量不发出声音。主卧的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奚雅淓背对着门侧躺着,似乎睡得很熟。他松了口气,又感到一阵刺痛般的愧疚。蹑手蹑脚地走到浴室,打开灯,关上门。
镜子里的人,比车里看到的更加憔悴。他快速脱掉衣服,打开淋浴。热水冲刷下来,蒸腾起雾气。他用力搓洗身体,用味道强烈的沐浴露,仿佛这样就能洗去苏晴的气息,洗去那个夜晚的记忆,洗去那个陌生的自己。皮肤被搓得发红,有些刺痛。
洗完澡,他换上干净的睡衣,将换下的衣服塞进洗衣篮的最底层。然后,他轻轻走出浴室,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下。
床垫微微下陷。奚雅淓动了一下,含糊地咕哝了一声:“回来了?”
“嗯。”他应道,声音干涩,“吵醒你了?”
“几点了?”她没回答,只是问,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睡意。
“快四点了。”他说,“睡吧。”
她翻了个身,面朝他,眼睛还闭着,似乎并未完全清醒。“事情谈得顺利吗?”她问,语气是习惯性的、日常的关心。
何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顿了一秒,才回答:“……还行。快睡吧。”
“嗯。”她含糊地应着,呼吸又渐渐变得均匀绵长。
何炜睁着眼,在黑暗中听着她的呼吸,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淡淡的护肤品味道。身体极度疲惫,精神却异常清醒。酒店房间里凌乱的画面、苏晴的眉眼、父亲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提案ppt上的文字、老赵拍他肩膀的手、儿子试卷上的红叉……无数画面交叠闪烁,最终定格在奚雅淓沉睡的、毫无防备的侧脸上。
一滴冰凉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角。他没有去擦。
窗外的天色,正由最深的墨黑,向着一种绝望的、掺着灰的黛蓝过渡。新的一天,终究还是要来了。而他,必须带着这个夜晚的秘密,和满身的裂缝,继续扮演那个一切正常的何炜。
未尽之蓝。他想起自己曾以为那抹蓝是希望,是可能。此刻,它更像是黎明前最深重的暗色,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眼皮上,看不到破晓的迹象。而他知道,有些东西,就在这个夜晚,已经悄然改变了质地,再也回不到从前。裂缝一旦产生,就会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无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