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官军大营,中军帐。
时近深秋,秦岭北麓的风已带上了凛冽的寒意,卷过连绵的营帐,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数万羽林军精锐依山扎营,甲胄分明,刀枪映着秋阳,本该是煌煌王师、气吞万里如虎的气象。然而此刻,整个大营却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与焦躁。
中军大帐内,气氛更是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头发花白、身形清瘤却腰背挺直的尚书令魏泯,正独自立于巨大的汉中舆图前。
他身上那件象征殿阁大学士身份的正二品仙鹤绯袍,此刻却因多日奔波督战而略显风尘之色,甚至袖口沾染了些许墨迹与尘土。
这位执掌尚书省、总领六部政务多年的老臣,此刻脸上全无平日的沉稳持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疲惫、不甘与一丝竭力掩饰的恐慌。
他伸出微微颤斗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一个标记着“黄巢贼踪”的位置,指甲因用力而泛白。“又跑了!滑不溜手,简直如泥鳅钻泥!”
他声音沙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数万大军,每日耗费粮草无数,围追堵截月馀,竞连贼酋黄朝的主力都未能咬住!奇耻大辱!朝廷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就是我大周精锐的战力吗?!”帐内侍立的几名心腹将领、幕僚,个个禁若寒蝉,低头不敢接话。
他们何尝不憋屈?
那黄朝与其麾下流寇,根本不象寻常反贼。
他们不据城,不守地,仿佛幽灵般穿梭于秦岭复杂险峻的山岭沟壑之间。
时而化整为零,隐匿无踪;时而趁夜集结,如鬼魅般突袭官军运粮队或小股部队,一击即走,绝不多留官军大队人马追去,往往只找到被焚毁的辎重和零星贼尸,主力早已不知所踪。
秦岭茫茫,地势险要,大军行动迟缓,补给困难,而贼寇却似鱼入大海,利用地形和当地一些对朝廷不满的贫苦山民,屡屡逃脱围剿。
“废物!一群废物!”
魏泯猛地一拳捶在桌案上,震得笔墨纸砚一阵乱跳。
他胸口剧烈起伏,脸色因愤怒而涨红,随即又转为一种病态的苍白。
这些日子,他亲临前线,督促各部,殚精竭虑,试图尽快剿灭黄朝,立下大功,以巩固自己日益受到挑战的权位。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沉重一击。
不仅战事胶着,他更隐隐感觉到军中一些将领的懈迨、观望,甚至某些原本依附他的朝中势力,传来的消息也越来越微妙。
就在这内外交困、心力交瘁之时,昨夜从洛京通过秘密渠道加急传来的消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他强撑的镇定。
中秋夜宴!
太极殿!
陛下御座之侧!
那个原本属于他,大周尚书令的尊崇席位!
竟然坐着江行舟!!!
消息确认的瞬间,魏泯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之气直冲喉头,被他死死压下。
他挥退了所有部下,独自在帐中枯坐了一夜。
烛火摇曳,映照着他瞬间苍老了十岁的面容。
“陛下陛下这是在逼我啊!”
魏泯对着空旷的营帐,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愤懑,“逼我退位让贤!为那江行舟腾位置!”
他如何不懂?
那不仅仅是坐席的问题,那是一个再清淅不过的政治信号!
女帝武明月,要用江行舟这把锋锐无匹的“新刀”,来替换、来革新朝堂!
而他魏泯,这内阁之位,这尚书令之尊,便是首先要被“革新”掉的旧物!
“我不甘心!老夫不甘心啊!”
魏泯猛地站起身,双拳紧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几乎要渗出血来。
帐内无人,他终于不再掩饰,老泪纵横,心如刀绞。
他为官百十馀载,历经两朝,从一介关中进士,靠着勤勉、机变与些许运气,一步步爬到今日地位。他主持过科举,提拔过无数门生;他修订过律法,处理过无数棘手政务;他平衡过朝中各方势力,甚至在先帝晚年与今上即位之初的动荡中,起到了稳定朝局的作用。
他自问没有大过,甚至有功于社稷!
是,他老了,精力或许不如从前。
是,他出身关陇魏氏,难免有些家族利益牵绊。
是,他为了巩固权位,确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安排与手段。
可这朝堂之上,谁人不是如此?
他魏泯,难道就比那些新兴的、锐气逼人却可能根基不稳的年轻人,更不适合坐这内阁宰相、尚书令之位吗?
“至少至少也该让老夫体面地退下去啊!”
魏泯声音颤斗,充满了屈辱。
他早已想过退路。
再过一两年,待朝局更稳,待他为自己、为家族、为那些追随他多年的门生故吏们铺好后路,他便会上书乞骸骨,告老还乡。
回到关中故里,那座皇帝赏赐的庄园里,以殿阁大学士之尊荣休,潜心学问,或许还能在文道上再进一步,尝试冲击那梦寐以求的大儒之境!
届时,他将是功成身退、德高望重的老臣典范,青史留名,关中魏氏门阀亦可保数十代富贵。而不是象现在这样!
战事不利,朝中逼宫,被一个年仅二十出头、崛起不过一年的后生晚辈,用如此赤裸裸、近乎羞辱的方式,逼迫着下台!
这将是他政治生涯的污点,是他魏氏一族的耻辱!
后世史书会如何评价他?
一个恋栈权位、最终被时代淘汰的老朽?
一个被年轻天才轻易取代的前朝旧臣?
“颜面老夫一生的颜面啊!”
魏泯跟跄几步,扶住冰冷的铠甲架,才稳住身形。
他仿佛能看到朝中那些政敌嘲弄的眼神,看到家族中人失望的面孔,看到门生故吏们开始暗自寻觅新靠山的仓皇这一切,都让他痛彻心扉。
帐外传来更鼓声,已是三更。
魏泯缓缓擦去脸上的泪痕,走到铜镜前,仔细整理着自己散乱的发髻和官袍。
镜中的老人,眼神虽然依旧锐利,却难掩深处的疲惫与灰败。
他不能让外面的人,尤其是那些并非完全忠心的将领,看到他如此失态。
“江行舟”
他对着镜中的自己,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声音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一一有嫉妒,有恐惧,有愤恨,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那绝世才华的凛然。
此人崛起的速度太快,势头太猛,背景太奇,手段太高!
一首《水调歌头》冠绝中秋,奠定大周文坛,乃至整个东胜神州的无上地位;
一曲《塞下曲》瞬诛六王,展露骇人杀伐之力!
如今更得陛下如此明显的扶持,其势已成,锐不可当!
自己,真的还能挡住他吗?在这汉中泥潭里徒劳无功,而洛京的权力中心,正在发生翻天复地的变化。“不老夫不能就这么认输!”
魏泯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混乱与绝望,眼神重新变得阴鸷而坚定。
他走到案前,铺开一张空白奏折,提笔醮墨。
笔尖悬于纸上,微微颤斗,却迟迟未能落下。
写什么?
是禀报汉中战事的“进展”?
是辩白自己并无过错?
还是顺应陛下的心意,主动请辞?
每一种选择,都仿佛是一杯穿肠毒药。
最终,他眼中闪过一丝狠色,落笔写道:
“臣尚书令魏泯,诚惶诚恐,谨奏:
汉中剿贼事宜,虽偶有斩获,然贼酋黄朝狡黠,倚仗秦岭地利,游击不定,大军围剿,迁延时日,耗费甚巨。
臣督战不力,深负圣恩,徨恐无地然贼势未平,关中震动,臣虽老迈,不敢言退。
恳请陛下,再调精兵良将,增拨粮饷,并赐方略臣必鞠躬尽瘁,以报陛下!”
他这是在赌!
赌陛下此刻还不会,或者说不能,直接撕破脸皮,强行罢免他这内阁宰相。
赌朝中仍有支持他的势力。
赌自己能尽快在汉中打开局面,哪怕是小胜,也能作为回京争权的筹码!
当然,他也暗中做了最坏的打算。
他已经秘密传书回关中老家,趁着自己还在位,让族人开始重新收集产业,安排一些有潜力的子弟准备参加下次科举,或转入军中。
同时,他也让自己在朝中的一些铁杆心腹,开始暗中收集江行舟及其党羽的“黑料”,以备不时之需。“江行舟你想踩着我魏泯上位?没那么容易!”
魏泯放下笔,望着跳动的烛火,眼中闪铄着老政客最后的精光与不甘,“这盘棋,还没下完!老夫还能落子!”
然而,他心中那不断滴血的感觉,以及那越来越沉重的、仿佛来自洛京方向的无形压力,却提醒着他:时间,或许真的不站在他这边了。
帐外秋风呼啸,卷起枯叶,拍打在营帐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如同挽歌的前奏。
汉中剿贼的困境,与洛京权力更替的风暴,正同时挤压着这位老臣最后的空间与尊严。
他的不甘与挣扎,在这秋夜寒风中,显得格外悲凉。
官军大营,中军帐。
帐内灯火昏暗,映照着尚书令魏泯那张愈发苍老而阴郁的面容。
数月前,黄朝流寇的袭击,如同毒蛇噬心,让关中魏氏元气大伤,内核族人死伤惨重,十不存一,多年积累的财富、典籍付之一炬。
紧接着,户部尚书江行舟以“清查无主之地、安抚流民”为名推行的新政,更是精准地捅在了关中世家门阀的要害上。
魏氏在关中大量的田产庄园,或因主人罗难,或因一时无人主持,被江行舟执掌的户部以“疑似无主”之名强行清丈、罚没、发卖,损失惨重。
这两记重锤,几乎砸碎了魏泯在关中的根基,也让他对黄朝恨之入骨,对江行舟的忌惮与敌意更是达到了顶点。
然而,前线剿贼不利的困境,朝中风向的明显转变,尤其是江行舟在中秋夜宴上取代他座次的赤裸信号,让他内外交困,心力交瘁,却一时无计可施。
就在这时,帐帘被猛地掀开,一名风尘仆仆、神情仓皇的魏氏子弟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正是他的侄孙魏瑾。
魏瑾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与怨毒交织的扭曲神情。
“祖父大人!”
魏瑾噗通跪倒,也顾不上什么礼数,带着哭腔,声音嘶哑,“您可要想想办法啊!关中关中家里,族人食不果腹,都快撑不住了!黄朝那杀千刀的贼寇!江行舟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酷吏!他们这是要绝了我们魏氏的根啊!”
魏泯本就烦躁,见他如此失态,更是心头火起,但念及家族惨状,强压着不耐,沉声道:“慌什么!天还没塌下来!起来说话!”
魏瑾却没有起身,反而膝行几步,凑到魏泯跟前,抬起那张因激动和怨恨而有些扭曲的脸,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道:
“祖父!我们不能就这么干看着啊!那江行舟如今圣眷正隆,又立下那般大功,在朝中一手遮天,他的新政刀刀砍在我们世家命脉上!
再这样下去,不出一年,我关中魏氏数百年基业,就要被他连根拔起,沦为寒门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亮光,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蛊惑:“祖父,寻常法子对付不了他。他在洛京,有陛下护着,有文名护着,硬碰不得。但孙儿听说,有些“野路子’,或许能行”魏泯眉头一拧,盯着他:“什么野路子?”
魏瑾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飘忽了一下,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咬牙道:
“孙儿来之前,在长安暗中活动,想寻求些助力。
有有一些人主动找上了孙儿。
他们自称是“同道’,是“清醒’之人。
他们对江行舟那套打压世家、抬高寒门、变革祖制的做法,恨之入骨!
他们说江行舟看似文名鼎盛,实则根基浅薄,其崛起太快,必有蹊跷,或许其身世、其文才,都有不可告人之处!
他们手头,可能握有一些能让他文名扫地、甚至身败名裂的“东西’!”
他观察着魏泯的脸色,见祖父没有立刻斥责,胆子似乎大了一点,继续道:
“那些人说了,只要我们能提供一些一些方便,比如朝中某些消息,或者在适当的时候,睁只眼闭只眼,他们就有办法,让江行舟从神坛上摔下来!
届时,他自身难保,其推行的那些新政,自然也就成了无根之木!
我魏氏,乃至天下世家之困,或可迎刃而解!祖父,此乃釜底抽薪之计啊!”
魏泯起初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但越听,脸色越是阴沉,尤其是听到“身世”、“文才有蹊跷”、“让他们去办”这些字眼时,他眼中骤然爆射出骇人的精光,死死盯住魏瑾。
他久经宦海,如何听不出魏瑾口中那些“同道”、“清醒之人”指的是什么?
那分明是潜伏在人族内部,与妖蛮勾结,出卖人族利益,被所有正统文人所不齿的一一逆种文人!魏瑾还在那里自以为得计地低语:“祖父,那些人说了,他们不要金银,不要官位,只要一个公道,只要扳倒江行舟这个伪君子、真酷吏!我们与他们合作,各取所需,神不知鬼不党啊一!”他的话戛然而止,化作一声凄厉的惨叫!
只见魏泯猛地站起身,须发戟张,那张一贯深沉内敛的老脸上,此刻布满了前所未有的暴怒与一种被深深羞辱的赤红!
他没有任何尤豫,用尽全身力气,右臂抡圆,带着殿阁大学士的磅礴文气与盛怒,狠狠一巴掌扇在了魏瑾的脸上!
“啪!!!”
这一记耳光,响亮得如同惊雷炸裂在寂静的军帐之中!
蕴含的力道之大,远超寻常。
魏瑾甚至连反应都来不及,整个人就被扇得凌空飞起,如同破麻袋一般,横着摔出去一丈多远,“砰”地一声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他半边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高高肿起,呈现出紫黑色的掌印,嘴角撕裂,鲜血混合着几颗牙齿喷出,左耳嗡嗡作响,几乎失聪,眼前更是金星乱冒,天旋地转。
“孽畜!你这个数典忘祖、恬不知耻的孽畜!!”
魏泯的怒吼声如同受伤的雄狮,震得帐篷都微微发颤。
他几步跨到瘫软在地、懵然无知的魏瑾面前,俯视着他,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更有一种痛心疾首的绝“逆种文人!你竞敢你竞敢提议与那些背叛人族、猪狗不如的逆种文人勾结?!你你把魏氏列祖列宗的脸都丢尽了!你把天下读书人的脊梁都打折了!”
魏泯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魏瑾,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痉孪。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压制住立刻清理门户的杀意,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砸在魏瑾的心头:
“老夫魏泯,读的是圣贤书,行的是君臣礼,守的是人族义!
纵然与江行舟政见相左,势同水火,纵然家族蒙难,前途未卜,此乃堂堂正正的朝堂之争,道统之辩!胜败荣辱,各凭本事,各安天命!”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与身为文人士大夫、身为魏氏家主的最后骄傲与底线:“但勾结逆种,暗行鬼域,此乃自绝于人族,自绝于文道,自绝于列祖列宗!
此等行径,与禽兽何异?!老夫若行此道,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
有何颜面去见地下的魏氏先人?
我关中魏氏百年清誉,铮铮风骨,岂能毁于你这不肖子孙的龌龊念头之下?!”
魏泯眼中寒光如刀,周身沉寂已久的殿阁大学士文气不再掩饰,轰然爆发,虽因心力交瘁而不复全盛,但那凛然正气与久居上位、执掌纲纪的威严,混合着滔天怒意,形成一股可怕的压迫感,让帐内空气几乎凝固:
“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你给老夫听清楚了,也给我牢牢刻在骨子里一”
他弯下腰,几乎贴着魏瑾那肿成猪头、满是血污的脸,一字一顿,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自即日起,关中魏氏,上至老夫,下至仆役,任何人,敢有一丝一毫与逆种文人牵连的念头,敢有一星半点背叛人族、出卖文道的举动。
无论亲疏,无论辈分,无论缘由,老夫定以最严厉之家法惩处,并即刻扭送朝廷,以国法论罪!绝不姑息,绝不容情!老夫说到做到,你一一可听明白了?!”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在魏瑾几乎破碎的意识中炸响。
魏瑾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
脸上火辣辣的剧痛,远不及祖父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冰冷杀意与决绝带来的恐惧。
他从没见过祖父如此暴怒,如此可怕。
那眼神,是真的会杀了他,清理门户的!
“明明白了!孙儿知错了!祖父饶命!孙儿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魏瑾吓得涕泪横流,也顾不得脸上剧痛,慌忙翻身,以头抢地,砰砰磕响,额头上瞬间一片血肉模糊,只求活命。
看着侄孙如此狼狈惊恐、摇尾乞怜的模样,魏泯胸中的暴怒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刺骨的疲惫、悲凉与一丝无力。
族人,已经沦落到想要依靠逆种文人的程度。
他坚守了底线,嗬斥了邪念,保全了魏氏家族最后的名节。
但困境依旧,危机仍在。
拒绝了一条看似可能的“捷径”,剩下的路,似乎更加艰难了。
他厌恶地挥了挥手,仿佛赶走一只苍蝇,声音带着无尽的倦意:“滚出去。管好你的嘴,今日之事,若有半句泄露,两罪并罚。滚!”
“是!是!谢祖父不杀之恩!孙儿这就滚!这就滚!”
魏瑾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几乎是四肢并用地逃出了大帐,生怕慢一步就会血溅当场。
帐内,重新恢复了死寂。
魏泯独立帐中,背影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佝偻、孤寂。
他缓缓走回帅案后,颓然坐下,仿佛刚才那番暴怒与训斥,耗尽了最后的心力。
他拒绝了最堕落的选项,守住了为人、为臣、为文最后的底线。
但接下来呢?
家族之仇,政敌之迫,前线之困,君心之变如同层层枷锁,将他越缚越紧。
他目光落在案头那份写了一半、请求增援并隐隐流露出退意的奏折上,又看向帐外漆黑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色。
或许,是时候做出那个虽然痛苦,但至少能保住家族部分根基、保全最后一丝体面的真正决择了。只是这决择,每思及此,便觉心如刀绞,尊严扫地。
“”
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尽复杂心绪的叹息,在空旷的军帐中幽幽回荡,最终消散在凛冽的秋夜寒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