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朱雀门外。
原先因各族妖蛮使团抵达而弥漫的冲天妖气与蛮荒霸道,虽引人侧目,却在此刻被一种更为深沉、更为磅礴的力量悄然复盖、中和。
当那一辆辆看似朴素无华,实则散发着千年书香与沛然浩然之气的马车陆续驶近时,宫门前的气氛陡然为之一肃,仿佛连空气都变得凝重而清正。
一种无形的、庄重恢弘的场域弥漫开来,使得那些原本桀骜不驯的妖蛮气息,也不自觉地收敛了几分,如同沸汤泼雪,虽未完全消弭,却已失了先张狂。
最先停稳的,是两辆几乎并驾齐驱的马车。
一辆是青布篷车,车辕木质已然磨得温润,上面插着一杆杏黄色的小旗,旗面微卷,露出一个古意盎然的篆体“孔”字,简朴中自显传承千载的厚重。
另一辆则以紫檀木为框架,通体毫无雕饰纹样,但木质本身的光泽与纹理,却自然流露出一股“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凛然风骨,车旁同样立着一面小旗,以精绣技法勾勒出一个“孟”字,笔力遒劲。
车帘几乎同时被随行的童子掀起。
两位老者,相继缓步落车。
左边一位,身着浆洗得微微发白的青色儒衫,边角处虽有些许磨损,却洁净异常。
头戴同色方巾,面容清瘫,皱纹如刀刻,记录着岁月的沧桑与智慧的沉淀。
他目光温润,似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初看平和,细观之下,却仿佛能洞悉世间万物的本质,正是当代孔家家主,被尊为文坛泰斗的孔昭礼。
右边一位,身材较孔昭礼略显高大魁悟,穿着一袭半新不旧的深色深衣,宽袍大袖,步履沉稳。面容刚毅,颧骨微凸,眉宇间仿佛天生便镌刻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浩然正气,目光开合之际,如电光石火,令人不敢逼视。
乃是孟家此番前来的代表,名满天下的大儒孟怀义。
两位老者双脚甫一落地,目光便在空中相遇,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孔昭礼率先拱手,动作舒缓而自然,他的声音平和醇厚,如同陈年佳酿,闻之令人心静:
“孟老弟!经年未见,观你周身文气圆融内敛,目光愈发清正如电,这“养吾浩然之气’的功夫,看来已是日益精进,渐入佳境了!”
孟怀义闻言,发出一阵爽朗洪亮的笑声,声若黄钟大吕,在肃穆的氛围中荡开清淅的涟漪。他回礼的姿态则更为刚劲一些:“孔兄谬赞了!小弟这点微末道行,不过是效仿先贤,抵砺前行罢了,怎及孔兄“温故知新’、“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圆融境界?
倒是孔兄你,风采更胜往昔,这“春风化雨’的气度,真令我等心折不已!”
两人的对话,看似寻常的故交寒喧,实则字字句句皆暗合儒家修身养性的至高道理,引经据典而不着痕迹。
声音虽不大,却因蕴含精纯的才气,清淅地传入周围每一位有心人的耳中,引来一片低低的赞叹与由衷的敬佩。
这便是圣人苗裔、当世大儒的风范,言谈举止,莫不中节,皆可为后学典范。
随着孔、孟二位泰斗现身,其馀早已候在一旁的各大世家、着名书院的大儒、名士们,纷纷神色一正,或整理头上进贤冠,或拂平腰间玉带,或收敛面上随意之色,肃容敛衽,依序上前,执弟子或晚辈之礼相见。
“颍川陈观,拜见孔先生、孟先生!”
“琅琊颜真,问二位先生安!”
“江南白鹿洞书院山长朱明,给二位先生请安!”
“西北天山书院王仁,敬问孔圣、孟圣后裔金安!”
问候之声此起彼伏,躬敬有加。
上前之人,无一不是名动一方的经学大家、学派领袖或书院山长。
他们之中,有皓首穷经、眉宇间凝聚着毕生学问的老学士;
有正值壮年、目光锐利、意欲匡时济世的学派中坚;
更有几位气息格外沉凝如山、目光开合间隐有才气光华如星河流转的老者,乃是传承极为悠久的“半圣世家”、“亚圣世家”的代表人物,平日皆是被一方士林仰望的存在。
此刻,在这文脉源流之宗面前,他们都自觉地收敛了平日的傲气与锋芒,态度恭谨异常。
这不仅仅是对孔、孟两家超然地位的尊重,更是对两位老者本身所代表的深厚学问、崇高德行的由衷敬仰。
孔昭礼与孟怀义面对众人的礼拜,始终面带温和笑意,一一拱手还礼,态度谦冲,毫无居高临下之态。他们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济济一堂的文华之士,看到这天下英才、文脉菁英汇聚于此,眼中不禁都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欣慰与感慨。
无论庙堂之上如何风云激荡,只要这千古文脉不绝,士子风骨犹存,东胜神州人族的根基与脊梁,便永远不会动摇。
“诸位道友、同仁,不必多礼。”
孔昭礼朗声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似有奇异的穿透力,清淅地回荡在每个人耳边,
“今日我等齐聚于皇城之下,共庆佳节,亦是百年难遇的文道盛事。
还望诸位稍后在千秋宴上,皆能各展平生所学,挥洒翰墨,激扬文本,扬我中土文风之盛!让那四方来宾,尤其是”
他话音微微一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远处那些气息异样的使团方向。
孟怀义立刻接口,声音陡然提高,如金石交击,铿锵作响,带着一股凛然之势:
“尤其是要让那些至今仍心存妄念,觊觎我中土繁华的妖蛮之辈看清楚,听明白!
我人族屹立天地间,靠的从来不是尖牙利爪,而是这胸中一点浩然正气,是这笔下经天纬地之才,是这传承不息的文明圣火!”
“孔先生、孟先生所言极是!”
众大儒齐声应和,声浪汇聚。
刹那间,一股同仇敌汽、正气凛然的磅礴气势骤然凝聚!
仿佛有无形的才气光柱自这群文士中心冲天而起,直贯云汉,煌煌烨烨,竟将天空中因妖蛮而来残留的些许阴霾秽气都冲散涤荡了不少,使得这片皇城上空,复见清朗乾坤!
朱雀门前,文气冲霄,肃穆而浩大。
皇城,朱雀门外。
礼部赞礼官清越悠长的唱喏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了先前那份庄重肃穆的宁静。“时辰已到,请诸位先生入宫!”
声音落下,以孔昭礼与孟怀义为首,这支汇聚了东胜神州文华菁英的队伍,开始缓缓移动,如一条饱含文脉灵光的河流,浩浩荡荡却又秩序井然地流向宫门深处。
每一位大儒的身后,都跟随着数名乃至十数名精心挑选的弟子门生。
这些年轻人,个个面容肃穆中难掩激动,眼神晶亮,胸膛微微挺起,步履间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庄重。能在此等关乎国运文风的盛典中随侍师长,恭逢其盛,本身就是一种足以铭记一生的资历与荣耀。他们的步伐从容不迫,宽大的儒袍袖摆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彼此间的交谈低声而雅致,引经据典,却无喧哗。
这支队伍所过之处,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涤荡周遭,连空气都似乎变得更加清冽、沉静,蕴含着书香与墨韵。
那些持戟肃立、披坚执锐的禁军将士,目睹这群代表着人族文明脊梁的士人经过,不由自主地将腰杆挺得更加笔直,目光中流露出远超对待寻常权贵的、发自内心的敬仰。
就连一些先一步抵达、在侧殿廊下暂歇的妖蛮使节,此刻也纷纷通过雕花窗格或珠帘缝隙向外窥视,它们狰狞或诡异的脸上,少了几分平日的狂傲,多了几分凝重与审视,窃窃私语声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忌惮。它们可以无畏刀光剑影,但面对这凝聚了人族千万年智慧与精神的文华气象,那种直指本源、镇压邪祟的浩然之力,让它们源自血脉深处的不安被悄然触动。
宫门深处,编钟鸣响,夔鼓雷动,庄严的礼乐大作,迎接着这群文明的使者。
孔昭礼与孟怀义并肩而行,踏着御道中央雕刻着云龙仙鹤的汉白玉石板,缓步向前。
身后,是簇拥的各家大儒与弟子,人流如织,但他们二人周身数尺之内,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界限,无人轻易逾越,自然形成了一片相对安静的局域,凸显出二人超然的地位。
孟怀义抬手,用指节分明、略显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颌下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长须,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道旁如铜浇铁铸般肃立的金甲侍卫,语气随意地开口,声音压得较低,仅容二人听闻:“孔兄近日深居简出,谢绝访客,想必是沉浸于某部经典妙义之中,或得了什么惊世文章?若有所得,可能让为弟也沾些慧光文气,共参玄机?”
孔昭礼闻言,并未立刻回答,而是轻轻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抹复杂难言的笑意,那笑意中,有毫不掩饰的赞叹,有历经沧桑的感慨,更有一丝难以挥去的、深切的遗撼。
他甚至微微停下了脚步,抬头望向远处那在灯火映照下愈发巍峨壮丽的太极殿顶檐,声音带着一种悠远而缥缈的意味,缓缓道:
“读好文章?嗬嗬孟老弟啊,你我扪心自问,如今这煌煌盛世,四海之内,还有哪一篇墨宝华章,能比得上那位“江郎’笔下的诗词,更值得我等焚香静坐,一读再读,一品再品呢?”
他特意在“江郎”二字上,微微顿挫,加重了语气,其中所指,不言自明。
孟怀义的脚步也随之微微一滞,脸上瞬间掠过一丝了然,随即这了然便被一种更深沉、更广泛的感慨所淹没。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叹道:
“诚然如此啊《草》诗中所蕴之磅礴生机与不屈意志,《念奴娇·登多景楼》那般泣鬼神的家国悲愤与刚烈气节,《白雪歌送武学士》的塞外豪情与奇丽想象。
乃至助他于阵前破敌、已显“传天下’之象的《江城子·密州出猎》篇篇皆是呕心沥血之作,字字珠玑,蕴含大道真意。“镇国’已属难得,“传天下’更是百年罕遇。
此等惊世文采,莫说当下文坛无人能出其右,便是翻遍青史,能在其这般年岁便有如此璀灿成就者,恐怕也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了。”
“十七岁啊…”
孔昭礼接过了话头,声音里充满了一种近乎恍惚的、难以置信的情绪。
他将这个年龄重复了一遍,仿佛要确认其真实性,“十七岁的五殿五阁大学士!身兼要职,权柄在握真正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到了极处!”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而迷离,仿佛穿透了眼前辉煌的宫阙,回到了自己遥远的少年时代。
彼时十七岁的他,尚在曲阜孔府的族学之中,为了一篇能够达到“达府”级别的经义策论而昼夜苦读,绞尽脑汁,与今日这位同龄便已搅动天下风云的年轻人相比,何异于云泥之别?
纵然他身为圣人嫡系后裔,坐拥天下最优质的文脉资源,享尽尊荣,此刻心底也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萤火之光安敢比于皓月”的微妙感慨。
这份感慨,迅速发酵,最终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充满了无尽遗撼的叹息。
孔昭礼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孟怀义,眼神中竞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近乎痛惜的懊悔:“只可惜你我,乃至天下人,发现得都太晚了!”
这一句“太晚了”,语调沉痛,蕴含了千言万语难以尽述的追悔!
孟怀义立刻心领神会。
他的脸上,也瞬间被同样浓烈的惋惜与不甘之色笼罩。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花白的胡须随之颤动,语气低沉而肯定地附和道:
“是啊!若是能早上几年,不,哪怕是早上一年!
在他于金殿之上“一鸣惊人’之前,我等便能洞察这块蒙尘的朴玉,将其引入门墙”
后面的话语,他无需说完,两人心中都已了然。
以他们孔、孟两家在大周文坛近乎泰山北斗的地位、遍布朝野的门生故旧、以及积累数千年的资源底蕴,若能在江行舟尚是潜龙在渊、未遇风云之时,便将其收为门生,倾尽两家之力悉心教导、栽培扶持那将是何等一番光景?
或许,文坛将更快迎来一位光照千古的巨匠,朝堂将更早获得一根擎天之柱,而孔孟世家,也将借此延续甚至倍增其影响力。
这并非单纯出于对天才的欣赏。
他们身为执掌数千年圣人世家的陀手,考量得更为深远现实。
先祖是至圣先师,泽被后世,这是无上荣光,亦是沉甸甸的责任。
然而,家族的延续与辉煌,绝不能,也无法永远只依赖先祖的馀荫。
他们需要不断吸纳天下最顶尖的英才,培养出能够在各个时代执文坛牛耳、掌朝堂权柄的杰出代表,以此来应对波谲云诡的时局,巩固世家超然的地位。
一个如江行舟这般,几乎注定要名垂青史、影响深远的“门生”,其能为家族带来的潜在利益与长远声望,是无可估量的。
“悉心教导?嗬嗬”
孟怀义发出一声带着浓浓自嘲意味的苦笑,摇了摇头,“只怕以我等之学养,也未必真有多少微言大义,能入其法眼,堪当其师了。
此子之才,宛若天授,直指大道本源,进展之神速,已非“颖悟’二字可以形容。
我等所能做的,或许仅仅是凭借家族声望,为其提供一个更高的起点,更早地为其屏蔽一些不必要的风雨,让他少些俗务缠身,更快、更顺利地绽放其本就应有的璀灿光华罢了。”
“然也。”
孔昭礼深深颔首,脸上惋惜之色更浓,“可惜时也命也。他崛起之势,太快了!快得尤如雷霆疾走,令人目不暇接,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从六元及第,如同探囊取物般轻松;
到入翰林院,板凳尚未坐热,便已名动天下,诗篇传唱九州;
继而北上塞外,以文道助军阵,携赫赫战功凯旋;
如”
孟怀义屈指数来,语气中交织着惊叹与无奈,
“更是官拜户部尚书,加封殿阁大学士,深得陛下信重,手握财政实权,一举一动皆关乎国计民生!这一步步行来,环环相扣,气势如虹,根本不给人任何喘息与布局的机会。
待到我等惊觉此子之不凡,欲要伸出招揽之手,他却早已羽翼丰满,自成一方参天大树,足以与天下豪强论短长了。”
“如今”
孔昭礼再次将目光投向那近在咫尺、灯火通明的太极殿,眼神深邃如古井,
“他已是“江尚书’,是陛下倚重的股肱之臣,是这大周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巨头。
是需要我等以平等身份,甚至带着几分慎重去交往、去权衡的朝堂重臣,而再非那个可以随意招揽、施以恩惠的“后学晚辈’了。
此时此刻,若再存有将其“收入门下’之念,非但是痴人说梦,更是自贬身份,徒惹笑柄了。”两位当代大儒相视一眼,都从对方那历经风霜的眼眸深处,看到了同样的明悟与那一抹难以完全掩饰的失落。
错过了,便是永远地错过了。
这或许正是千年世家某种固有“傲慢”与惯性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一一他们习惯了等待英才主动投效,习惯于用漫长的时间去观察、考验一个人的心性与潜力。
却万万没有料到,这世间竟会有人完全不走寻常路,以一种近乎蛮横、摧枯拉朽的速度,直接跃升到了足以与他们平起平坐,甚至在未来可能更高的位置之上。
孟怀义忽然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属于智者的精明光芒,低声道,
“即便无法将其纳入门下,与此子创建良好的关系,保持密切的往来,于我孔孟两家,于这天下文脉的稳固与发展,亦是百利而无一害之事。
细观其近日所为,虽行事风格略显凌厉,不循常轨,但观其内核,仍是心系黎民百姓,志在巩固社稷,富国强兵。
这与吾辈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终极理想,从大方向上来看,并无根本冲突,甚至可谓殊途同归。”
“孟老弟所见,与我不谋而合。”
孔昭礼点了点头,脸上恢复了平日里的平静与瑞智,将那份遗撼深深掩藏起来,
“今日这场千秋盛宴,龙蛇混杂,正是我等静观其变、仔细品察此子心性气度的绝佳时机。但愿这位横空出世的“江郎’,真能如其笔下诗文一般,光风霁月,胸怀天下苍生,最终成长为支撑我人族的擎天栋梁,而非又一个沉溺权术、祸乱朝纲的权臣。”
最后一句担忧,他说得极轻,几乎如同耳语,却清淅地透露出一位世家领袖对未来的深远虑患。能力超凡之人,若心术稍偏,其所能造成的危害,也将是毁灭性的。
这或许是所有有识之士,对江行舟这位如同流星般璀灿划破长空的非凡存在,最为深层次的审视、期待与隐忧。
交谈间,两人已迈步踏上了太极殿前那无比宽阔、以金砖铺就的广场。
大殿之内,灯火璀灿如昼,仙乐飘飘,丝竹悦耳,各方宾客、使臣已然按照品级爵位依次落座。一场汇聚了整个东胜神州目光、牵动着未来天下大势的盛宴,即将拉开帷幕。
而他们口中那位议论良多的“江郎”,此刻,想必早已端坐于那大殿深处,属于他的显赫席位上,静待风云。
孔昭礼与孟怀义不约而同地停下私语,各自轻轻整理了一下头顶的进贤冠和身上的儒袍官服,将方才所有的感慨、遗撼、权衡与期待,尽数收敛于波澜不惊的面容之下。
随后,他们迈着符合身份地位的沉稳步伐,并肩踏入了那片光华万丈、象征着权力与文明巅峰的皇宫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