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寅时,第一批两千份报纸印好了。
李虎带着一百名士兵,骑着马,背着装满报纸的褡裢,分头出发。他们的任务是:在天亮前,把报纸送到杭州府下辖的七个县,以及苏州、松江等江南主要府县。
同时,杭州城里,几十个报童已经等在报社门口。这些孩子大多是流民孤儿,萧文瑾雇了他们,每送一份报纸给一文钱,卖得好还有奖励。
天蒙蒙亮时,报童们背着报纸,像一群小麻雀,叽叽喳喳散入杭州城的大街小巷。
“卖报!卖报!《江南新报》创刊号!头版头条:赵德坤八千亩田只纳三百亩税!”
“萧太傅专栏开骂了!快来看啊!”
“新鲜出炉!一文钱一份!”
清晨的杭州城,是被报童的叫卖声吵醒的。
王老五今天起得早——他要去龙渊阁还水车,顺便再借点钱买农药。刚出门,就听见街角报童的吆喝。
“赵德坤?”王老五心里一动。
赵德坤他当然知道。苏州赵家的家主,江南士绅的头面人物,据说家里田产无数,连知府大人见了他都要客气三分。
这样的老爷,会逃税?
王老五摸出一文钱——他现在手头宽裕了些,龙渊阁的“薯农贷”让他有了底气——买了份报纸。
他不识字,但报纸上那幅插图他看懂了。那个肥头大耳的地主,那口写着“朝廷”的大锅,那些跪着的百姓
他蹲在路边,找了隔壁识字的老张头:“张先生,劳驾给念念?”
老张头接过报纸,扶了扶老花镜,开始念。
念到赵家田产明细时,王老五的眼睛瞪大了。
念到逃税六万七千两时,王老五的手抖了。
念到萧战那篇《某些人呐》时,王老五“噗嗤”笑出了声。
“祖坟冒黑烟哈哈哈哈!萧太傅这话说的痛快!”
老张头也笑了:“是痛快!这报纸办得好!就该把这些老爷们的底裤扒下来,让大家都看看!”
两人正说着,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几乎人人手里都拿着一份报纸,不识字的围着识字的,七嘴八舌:
“真的假的?赵家有八千亩地?”
“那还有假?你看这田契复印件,虽然糊了点,但红印子看得清!”
“六万七千两啊我的天,够咱们全城百姓吃三年了!”
“难怪咱们税这么重,原来都让这些人逃了!”
茶馆里,说书先生今天改了节目单。
醒木一拍,老先生清了清嗓子:
“诸位,今日咱不说三国,不说水浒,说说这《江南新报》上的新鲜事儿!话说苏州城东三十里,有个赵家庄,庄主赵德坤赵老爷,那可是江南有名的‘大善人’”
底下茶客哄笑:
“得了吧老先生!还大善人呢!报纸上都说了,逃税六万两!”
“就是!装什么大尾巴狼!”
说书先生也不恼,笑眯眯道:“诸位别急,且听老朽慢慢道来。这赵老爷啊,表面乐善好施,背地里嘿嘿,八千亩田只报三百亩,十年逃税六万七!这叫什么?这叫‘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说得好!”茶客们鼓掌。
酒楼里,商贾们一边喝酒一边传阅报纸。
“赵扒皮这回栽了。”一个绸缎商摇头,“萧太傅这是要拿他开刀啊。”
“活该!”另一个盐商啐道,“当年我想在苏州开铺子,这老东西卡了我三个月,非要我给他三成干股。不给?不给就让你开不成!”
“听说萧太傅已经派人去清丈赵家的田了。”第三个商人压低声音,“我有个亲戚在府衙当差,说萧太傅放了话:查实一亩,罚银十两;抗拒清丈,以抗旨论处!”
“十两一亩?”众人倒吸凉气,“那八千亩就是八万两!赵家这次得大出血!”
“出血?我看是割肉!”盐商冷笑,“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头。”
而此刻,苏州赵府,却是另一番景象。
赵德坤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那份《江南新报》,手抖得厉害。
他看了一遍,又看一遍,再看一遍。
每看一遍,脸色就白一分。
最后,“噗”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在报纸上,染红了“赵德坤”三个字。
“老爷!老爷!”管家慌忙上前。
赵德坤推开他,指着报纸,声音嘶哑:“这、这是谁干的?!”
“是、是杭州新办的《江南新报》”管家颤声道,“听说主编是萧太傅,还有龙渊阁的萧文瑾”
“萧战!萧文瑾!”赵德坤咬牙切齿,“我与你们不共戴天!”
他猛地站起身,抓起桌上的青花瓷茶壶,狠狠砸在地上!
“砰!”
名贵的瓷器碎了一地。
“去!把赵福叫来!”赵德坤咆哮,“让他带人去杭州!把那什么报社给我砸了!把印报纸的机器都砸烂!把写文章的人都抓起来!”
管家苦着脸:“老爷,那报社在杭州城里,萧太傅派兵守着,咱们的人进不去啊”
“进不去就花钱!”赵德坤眼睛通红,“花多少钱都行!雇人!雇亡命徒!我要让萧战知道,江南,还不是他说了算!”
然而,他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家丁连滚爬爬跑进来:“老爷!不好了!府门口、府门口围了好多人!”
“什么人?”
“都、都是老百姓!拿着报纸,指指点点,说、说要看赵扒皮”
赵德坤眼前一黑,差点又吐血。
他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往外看。
赵府门口,黑压压一片,至少围了几百人。这些人也不闹事,就站在那里,对着赵府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偶尔有笑声传来,刺耳得很。
更让他崩溃的是——有人居然在赵府对面的茶馆二楼,挂了条横幅!
白布黑字,写着:“围观赵扒皮,一文钱一位”。
底下还真有人排队交钱,交了钱就能上二楼,靠着窗户,一边喝茶一边看赵府的热闹。
赵德坤“砰”地关上窗户,瘫坐在椅子上。
他知道,赵家的脸,从今天起,算是丢尽了。
赵德坤吐血的消息,当天下午就传到了杭州。
萧战正在报社看第二期的稿子,听说后,乐得直拍大腿:
“吐血了?才吐一口?不行不行,力度不够!第二期再加点猛料,让他再吐三口!”
萧文瑾无奈:“四叔,适可而止。逼急了,狗急跳墙。”
“跳墙?”萧战冷笑,“老子就怕他不跳!他跳了,老子才好拿棍子打!”
正说着,王启明拿着一份小报匆匆进来:“太傅,王妃,您看这个。”
萧战接过一看,小报名字叫《江南正声》,头版头条标题是:《驳〈江南新报〉之不实言论,还赵公德坤之清白》。
文章写得文绉绉的,引经据典,大意是说:《江南新报》捏造事实,污蔑乡贤;赵德坤乐善好施,德高望重;所谓逃税云云,纯属子虚乌有。最后还呼吁“江南士林同气连枝,共抵污蔑之辞”。
署名是“江南三十八位士绅联名”,底下列了一长串名字,赵、钱、孙、李江南有头有脸的士绅,大半都在上头。
“哟,还联名了?”萧战乐了,“挺团结啊。”
萧文瑾接过小报看了看,皱眉:“这文章写得滴水不漏。只说我们捏造,却不具体反驳我们的数据。而且把问题上升到‘士林声誉’的高度,是想绑架整个士绅阶层跟咱们对抗。”
“绑架?”萧战嗤笑,“老子最不怕的就是绑架!去,把写这篇文章的人查出来!”
王启明道:“学生查了,是绍兴的一个老举人,姓胡,专门给人写讼状、写揭帖的,笔头很厉害。赵德坤花了一千两银子请他写的。”
“一千两?”萧战咂舌,“这老东西还真舍得下本钱。”
他想了想,对萧文瑾说:“大丫,咱们第二期不是明天出吗?加个版面,专门回应这篇《江南正声》。”
“怎么回应?”
萧战眼珠一转:“他不是说咱们捏造吗?行,咱们就跟他较个真儿。”
他提笔在纸上写了个标题:
《赵老爷说俺捏造?行,明日午时,咱们当众清丈您家城东那三千亩“荒地”,是真是假,量了就知道!欢迎父老乡亲围观,管饭!》
写完,递给萧文瑾:“就这个,登在头版!”
萧文瑾看了,忍俊不禁:“四叔,您这也太直接了。”
“直接点好!”萧战咧嘴,“老百姓就爱看直接的!再说了,老子说话算话,说管饭就管饭!李虎!”
“在!”
“明天去城东荒地,搭个棚子,支几口大锅,熬粥!蒸馒头!凡是来围观的百姓,一人一碗粥两个馒头!”
“得令!”
萧文瑾笑道:“四叔,您这是要把清丈田亩,办成庙会啊。”
“庙会怎么了?”萧战理直气壮,“热闹了才有人看!人多了,那些士绅才不敢耍花招!”
第二期《江南新报》一出,杭州城又炸了。
这次不光是杭州,整个江南都轰动了。
当众清丈!现场直播!还管饭!
这热闹,百年不遇啊!
苏州赵府,赵德坤拿着第二期报纸,手又抖了。
“当众清丈管饭”他喃喃自语,忽然冷笑,“好啊,萧战,你想玩,老夫陪你玩!”
他对管家说:“去,把咱们家的田契、鱼鳞册都准备好!再请几位德高望重的乡老、士绅,明天一起去!老夫倒要看看,他萧战能查出什么来!”
管家犹豫:“老爷,那三千亩地确实有点问题。当初为了少交税,咱们报的是‘荒地’,可实际上”
“实际上什么?”赵德坤瞪眼,“那就是荒地!长不了庄稼的荒地!记住了吗?!”
“记、记住了”管家冷汗直流。
赵德坤深吸一口气:“还有,明天多带些家丁去。萧战要是敢耍花样,就给老夫闹!闹得越大越好!最好闹出人命,看他还怎么清丈!”
二月十三,杭州城东。
这里原本是一片河滩地,泥沙淤积,长满了芦苇。但十几年前,赵家暗中修了暗渠,把河水引过来,又把表面的芦苇烧了,翻整成田。只是对外一直宣称是“荒地”,从不纳税。
今天,这片“荒地”前所未有地热闹。
空地上搭起了三个大棚子:一个棚子里摆着桌椅,是萧战和官员们办公的地方;一个棚子下支着十口大锅,热气腾腾,粥香四溢;还有一个棚子摆着几十条长凳,是给来看热闹的百姓准备的。
才辰时,这里就聚集了上千人。有杭州本地的百姓,有从苏州、松江赶来的士绅,还有各地报社派来的“记者”——《江南新报》火了之后,江南各地突然冒出了七八家小报,都想来蹭热度。
萧战今天穿了官服,麒麟补服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站在棚子前,叉着腰,看着乌泱泱的人群,咧嘴笑了。
“乡亲们!今天天儿不错啊!”
底下百姓哄笑:“太傅,粥啥时候开锅啊?”
“急什么!”萧战笑骂,“活干完了才能吃!李虎,量地的家伙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李虎带着十几个士兵,抬着十丈长的麻绳尺、木桩、石灰粉等工具过来。
这时,人群一阵骚动。
赵德坤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跟着三十多个士绅,个个穿绸裹缎,面色不善。再后面,是五十多个家丁,统一穿着青色短褂,手里拿着呃,不是兵器,是锄头、铁锹等农具。
赵德坤走到萧战面前,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萧太傅,好大的阵仗。”
萧战也笑:“赵老爷,好大的排场。怎么,来打架的?”
“太傅说笑了。”赵德坤淡淡道,“老夫是来配合清丈的。这些家丁,是来帮忙干活的。”
“干活?”萧战瞥了一眼那些家丁手里的“农具”,“行啊,那就开始吧。”
他转身对百姓喊道:“乡亲们!今天咱们现场清丈!现场算账!赵老爷说这三千亩是荒地,俺说不是!是真是假,量了就知道!”
“现在,开始丈量!”
士兵们拉着麻绳尺,开始丈量。每量出一块,就用木桩标记,撒上石灰粉。
赵德坤带来的家丁也“帮忙”,但他们不是真帮忙,而是捣乱。量到一半,有人“不小心”踢倒了木桩;撒石灰粉时,有人“脚滑”把石灰粉踢得到处都是;甚至有人偷偷用脚把尺子往后挪,想让量出来的数字变小。
萧战看在眼里,也不阻止,只是笑。
量了一个时辰,才量了不到五百亩。
赵德坤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喝茶,嘴角带着冷笑。
萧战也不急,对李虎说:“去,把咱们的‘秘密武器’请出来。”
李虎应了一声,跑到后面的马车边,掀开油布。
里面不是兵器,是十几条狗。
不是普通的狗,是专门训练过的猎犬,鼻子特别灵。
萧战对百姓解释:“这些狗啊,是专门找来闻味儿的。荒地没种过庄稼,土里没肥味儿。熟田种过庄稼,土里有粪肥味儿。狗一闻就知道。”
他顿了顿,对赵德坤咧嘴一笑:“赵老爷,不介意吧?”
赵德坤脸色变了。
猎犬被放出来,在田里四处嗅闻。不一会儿,就冲着几处地方狂吠起来。
士兵们立刻过去,在那几处地方往下挖。
挖了不到三尺,就挖到了东西——不是庄稼,是埋在地下的陶管!一根接一根,连成网络,是灌溉用的暗渠!
“哟!”萧战夸张地叫道,“荒地还有暗渠呢?赵老爷,您家这荒地,待遇挺高啊!”
赵德坤脸色铁青。
百姓们哗然:
“暗渠!这得花多少银子修啊!”
“谁说这是荒地?荒地修什么暗渠!”
“骗鬼呢!”
萧战摆摆手,让士兵继续量。
有了猎犬帮忙,速度快多了。哪些是真正的荒地,哪些是伪装的熟田,一闻便知。
又量了两个时辰,晌午时分,结果出来了。
师爷拿着算盘,“噼里啪啦”算了半天,最后报数:
“经实地丈量,此地实有田亩两千八百二十亩!其中,确有荒地三百余亩,但其余两千五百亩,皆为熟田!且有暗渠灌溉,实为上等良田!”
萧战转头看赵德坤:“赵老爷,听见没?两千五百亩熟田,您报了荒地,十年没交税。按上等田税银一钱二分算,每亩每年逃税一钱二分,十年就是一两二钱。两千五百亩,就是三千两银子。十年,就是三万两。”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还只是田税。还有丁税、徭役折银七七八八加起来,少说也得五万两。”
他走到公告板前,拿起笔,亲自写:
“苏州赵氏,隐报熟田两千五百亩,十年逃税约五万两。按《大夏律》,逃税者补税三倍,罚银十五万两。抗拒清丈,罪加一等,再罚五万两。合计:赵氏需补缴税款、罚银共二十五万两。限期一月,逾期加罚。”
写完,他把笔一扔,对百姓喊道:
“看见没?这就是赵老爷十年逃的税!二十五万两!够咱们全杭州城的百姓,吃五年饱饭!”
百姓们炸了:
“二十五万两!我的天!”
“难怪咱们税这么重!”
“赵扒皮!还钱!”
赵德坤坐在椅子上,浑身发抖。他想站起来,腿却软得厉害。想说话,喉咙却像被堵住了。
最后,他眼睛一翻,真的晕了过去。
“老爷!老爷!”家丁们慌忙上前。
萧战摆摆手:“抬走抬走,别在这儿碍眼。李虎,开饭!乡亲们,今天粥管够,馒头管够!吃饱了,咱们下午接着看热闹——下一家,钱家庄!”
百姓们欢呼起来。
粥棚前排起了长队,香气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