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坤在城东荒地当众晕厥这事儿,就像往滚油锅里浇了瓢冷水——整个江南都炸了。
《江南新报》第二期卖疯了。原本印了两千份,结果不到半天就抢光,印刷作坊连夜加印,工人们刷油墨的刷子都快抡冒烟了。报社门口排起长队,有来买报的,有来提供“新闻线索”的,还有来看热闹的——就想亲眼瞧瞧这家敢把赵扒皮扒得底裤都不剩的报社,到底长啥样。
更绝的是,从第三期开始,《江南新报》推出了系列报道。
二月十四日的头版标题:《钱家“义仓”里的霉米去哪了?》
文章写得很细,先是夸钱家——苏州钱家家主钱有财,那可是有名的大善人,每年青黄不接时,都会开“义仓”施粥。施了二十年粥,救了多少百姓云云。
然后笔锋一转:
“然据本报记者调查,钱家义仓每年出陈米三千石,入新米亦是三千石。二十年下来,该有六万石陈米周转。可钱家粮仓中,陈米从未超过五千石。其余五万五千石霉米,去向成谜。”
“有知情者透露,钱家将霉米掺入新米,以‘陈粮’之名低价卖与酒坊、作坊。更有甚者,将霉米磨粉,制成糕饼,售予不知情百姓。记者暗访钱家作坊,见工人面戴口罩,地上霉斑点点”
文章还附了张模糊的图,是在钱家作坊外偷拍的,能看见里面堆积的米袋上,确实有霉斑。
二月十五日,第四期头版:《孙家佃户为何年年“意外”身亡?》
这文章更狠,直接列了个表格:
——永安五年,佃户张三,耕田时“失足”落水身亡;
——永安七年,佃户李四,砍柴时“遇狼”被咬死;
——永安九年,佃户王五,交租途中“突发急病”暴毙;
——永安十一年,佃户赵六,修缮房屋时“房梁意外坍塌”压死;
十年间,孙家名下佃户“意外”死亡十七人,且皆为青壮男丁。蹊跷的是,这些佃户死后,其家眷要么“自愿”退租,要么“主动”将租田转给孙家亲信,而后举家搬迁,不知所踪。
文章最后写道:“本报记者寻访三年,终找到一位当年‘意外’身亡佃户之妻,现隐姓埋名于松江。她含泪透露:其夫实因不满孙家加租,欲联合其他佃户抗租,三日后便‘失足’落水。尸体捞起时,脑后似有击打伤痕”
二月十六日,第五期:《李家修桥补路,用的竟是河道工程款?》
这篇更绝。李家在江南以“乐善好施”闻名,尤其喜欢修桥补路,每到一地,必捐资修路,立碑刻名,博取美名。
但文章揭露:李家所修之桥,多位于自家伙计经商必经之路;所补之路,多通往自家田庄。更关键的是,有账房先生匿名举报,李家修桥款中,有六成来自州县拨付的“河道维护专款”——这笔钱本该用于疏浚河道、加固堤坝,却被地方官吏与李家勾结,挪作修桥补路,既赚了名声,又得了实惠。
文章末尾还算了笔账:十年间,江南各府拨付河道款约八十万两,实际用于河道者不足三十万两,余款去向不明。而李家同期修桥补路花费,约三十万两。
“巧合乎?”文章反问。
这三篇报道一出,江南彻底乱了套。
钱有财拿着报纸,手抖得比赵德坤还厉害。他冲到粮仓,让人打开所有米袋——确实,陈米只有四千多石。那剩下的霉米呢?管家支支吾吾,最后承认:确实卖给了几家酒坊,也做成糕饼卖过。
“混账!”钱有财一脚踹翻管家,“谁让你们这么干的?!”
“老爷,是、是大少爷吩咐的”管家哭丧着脸,“说陈米放着也是放着,不如卖了换钱”
钱有财眼前一黑。他那败家儿子,他是知道的,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就是不会管家。可没想到,居然敢动义仓的米!这要是查实了,钱家“积善之家”的名声就全完了!
孙守仁更慌。他连夜把几个心腹叫来,拍着桌子问:“那些佃户的死,到底怎么回事?!”
心腹们面面相觑,最后一个胆子大的小声说:“老爷,那些都是都是不听话的。要么想抗租,要么想告状,要么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混账!”孙守仁气得浑身发抖,“谁让你们下死手的?!啊?!”
“是、是二老爷吩咐的”心腹声音更小了。
孙守仁瘫坐在椅子上。二老爷是他亲弟弟,负责管理田庄。他知道这个弟弟手段狠,可没想到这么狠!
李家家主李茂才倒是镇定些——毕竟年纪大,见的风浪多。他看完报纸,只是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但第二天,他就镇定不起来了。
因为杭州府衙、苏州府衙、松江府衙,同时贴出告示:对《江南新报》所涉案件,官府将立案调查。欢迎知情者提供线索,若查实,重赏。
这告示一出,民间炸了。
原本还半信半疑的百姓,现在信了八分——官府都立案了,还能有假?
更关键的是,告示上说“重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时间,各地衙门门口排起长队,都是来“提供线索”的。有佃户举报东家强占田产的,有小贩举报士绅欺行霸市的,甚至还有士绅家的下人,偷偷来举报主家偷税漏税的。
周延泰坐在杭州府衙里,看着门外长龙,苦笑连连。
“太傅,这、这要查到猴年马月啊”
萧战翘着二郎腿,啃着烤红薯,含糊不清地说:“查!慢慢查!查不完就慢慢查!查它个三年五载!老子有的是时间!”
他顿了顿,咧嘴一笑:“再说了,查不完才好。查不完,那些士绅就天天睡不着觉,就得天天琢磨怎么讨好咱们。这叫——钝刀子割肉,慢慢来。”
周延泰擦擦汗:“可民间现在要求全面清丈田亩的呼声,越来越高。昨天又有几百个佃户来请愿”
“让他们来!”萧战把红薯皮一扔,“来得越多越好!老子正愁没人壮声势呢!”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喧哗声。
一个衙役慌慌张张跑进来:“太傅!总督大人!外头、外头又来了好多人!举着牌子,喊着口号,说要清丈田亩!”
萧战和周延泰对视一眼,起身往外走。
二月十六日,杭州府衙前。
黑压压一片人。
不是几百,是上千!有穿着破旧短褂的佃户,有背着竹篓的贫农,有挑着担子的小贩,甚至还有几个穿着儒衫的穷秀才——他们也站在人群里,手里举着纸牌。
纸牌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大字:
“我们要清丈!”
“田亩不清,百姓不宁!”
“公平租税,活路一条!”
人群前方,十几个老汉跪在地上,手里捧着一卷厚厚的白布——那是万民书,上面按满了红手印,密密麻麻,像洒了一地的朱砂。
领头的老汉,正是王老五。
他今天特意换了身干净衣服——虽然还是补丁摞补丁,但洗得很干净。头发也梳过了,用草绳扎着。他跪得笔直,双手高举万民书,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青天大老爷,俺们不求别的,只求量清楚地,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俺们佃户愿意种永乐薯,愿意交公平租,只求有条活路啊!”
身后的人群跟着喊:
“只求活路!”
“清丈田亩!”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府衙门口的衙役们如临大敌,握着水火棍,却不敢上前——人太多了,真要冲突起来,根本拦不住。
周延泰走出来时,腿都有点软。他当了这么多年官,见过请愿的,没见过这么大阵仗的。上千人齐声呐喊,那声势,震得他耳膜嗡嗡响。
“诸、诸位乡亲”周延泰清了清嗓子,试图安抚,“清丈田亩之事,官府已在筹划,只是需要时间”
“还要等多久?”一个年轻佃户忍不住喊,“等了十年了!还要等十年吗?!”
“就是!赵家八千亩地只报三百亩,这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查得清?!”
“俺们等不了了!再等,地里的草都比人高了!”
人群又骚动起来。
周延泰汗如雨下,正不知如何是好,身后传来萧战的声音:
“吵什么吵?大早上的,让不让人睡觉了?”
萧战揉着眼睛走出来——他昨晚看账册看到半夜,确实刚醒。身上官服都没穿好,腰带系得歪歪扭扭,头发乱得像鸡窝。
但百姓看见他,反而安静了。
王老五抬起头,看着萧战,眼眶红了:“太傅”
萧战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看着他手里的万民书:“这玩意儿,多重?”
王老五一愣:“不、不重”
“不重?”萧战接过万民书,掂了掂,“老子看着挺重。这上面,按了多少手印?”
“一、一千三百二十七个”王老五声音发颤,“都是自愿按的。不识字的,俺们给念了内容,同意了才按。”
萧战展开万民书。白布很长,足有一丈,上面用毛笔写着请愿内容,底下是密密麻麻的红手印。有些手印很大,是男人的;有些很小,是女人的;甚至还有几个特别小的,是孩子的。
“孩子的也按?”萧战问。
“按。”王老五点头,“那孩子爹死了,娘病了,家里就他一个。他说,他也想有条活路。”
萧战沉默了片刻。
他把万民书卷好,重新递给王老五:“你先拿着。”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台阶最高处,面向人群。
所有人都看着他。
萧战清了清嗓子,开口了:
“乡亲们,你们的话,我听见了。你们的苦,我知道。”
声音不高,但很稳。
“我萧战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我知道一件事:人,得吃饭。饭,得从地里长。地,得有人种。”
他顿了顿,继续说:
“江南这地方,土地肥得流油,可种地的人,却饿得皮包骨头。为什么?因为地,不在种地的人手里。税,没在应该交税的人身上。”
“赵家八千亩地报三百亩,逃税六万两。钱家霉米充好米,坑害百姓。孙家逼死佃户,强占田产。李家挪用河款,修桥沽名。”
他每说一句,底下百姓的脸色就激动一分。
“这些事儿,以前没人管吗?有。但管不了。为什么?因为管的人,就是得利的人。官绅勾结,蛇鼠一窝!”
这话说得太直白,周延泰在后面听得脸都白了。
但萧战不在乎。他提高声音:
“现在,皇上让我来了。给了我尚方宝剑,给了我‘如朕亲临’的金牌。让我来管这事儿。那我就要管到底!”
他指向王老五手里的万民书:
“这一千三百二十七个手印,不是纸,不是布,是人心!是老百姓想要活路的心!”
“今天,我萧战就在这儿,给乡亲们一个准话:这丈,一定清!不清完江南所有田亩,我萧战,就不回京城!”
人群寂静了片刻。
然后,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太傅英明!”
“清丈田亩!活路一条!”
王老五跪在地上,泪流满面,不停地磕头:“谢谢太傅谢谢太傅”
萧战走下台阶,扶起他,又对人群喊:“都散了!该种地的种地,该做工的做工!清丈的事儿,官府会办!你们等着看结果就行!”
人群慢慢散去。
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希望。
周延泰这才敢上前,苦笑道:“太傅,您这话说得太满了。江南田亩何止千万亩,真要清丈完,没个三五年”
“三五年就三五年!”萧战打断他,“老子等得起!”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老周,你看见没?老百姓不是不想说话,是没人给他们说话的机会。现在他们说话了,咱们就得接着。接不住,这江南,就真的要乱了。”
周延泰默然。
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这得罪的人,太多了。
萧战拍拍他的肩膀:“别怕。天塌下来,有老子顶着。再说了——”
他咧嘴一笑:“咱们现在,有报纸,有万民书,有皇上撑腰。该怕的,是那些士绅,不是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