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五,杭州府衙。
周延泰苦着脸,捧着一摞文书,站在萧战面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太傅下官无能”他声音发颤,“下面各县的县令、县丞,多半是本地士绅推举的,要么称病,要么敷衍。清丈田亩的文书发下去十天了,回报上来的数字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萧战正啃着第二个烤红薯——他现在爱上了这玩意儿,一天吃三个——闻言抬起头,嘴里还嚼着红薯,含糊不清地问:
“一模一样?一个字没改?”
“一字未改。”周延泰把文书递上,“您看,钱塘县上报田亩八十三万亩,和十年前一样;余杭县六十五万亩,和十年前一样;富阳县四十二万亩,和十年前一样”
萧战放下红薯,接过文书,随便翻了翻,笑了。
那笑容,看得周延泰心里发毛。
“跟老子玩阳奉阴违?”萧战把文书往桌上一扔,“行啊,这帮地方官,胆子挺肥。”
他站起身,在屋里踱了两步,忽然停下,对门外喊:“李虎!”
“在!”
“点一百人,跟我走!”
周延泰一惊:“太傅,您去哪?”
“去哪?”萧战咧嘴,“去各县衙转转!老子倒要看看,这帮县太爷是真病了,还是装病!”
第一站,钱塘县。
县衙大门紧闭,门口贴了张告示:“县令染疾,休沐三日。”
萧战看都不看,一脚踹开门。
县衙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老衙役在打瞌睡。看见萧战带兵冲进来,吓得从椅子上滚下来。
“你、你们”
“你们县令呢?”萧战问。
“在、在后堂养病”
萧战径直往后堂走。穿过二堂,到了后衙,就听见屋里传来嬉笑声。
他推开房门。
屋里,钱塘县令刘大人正和师爷下棋,旁边还摆着一壶酒、两碟小菜。两人有说有笑,哪有一点生病的样子?
看见萧战,刘县令手里的棋子“啪嗒”掉在棋盘上。
“太、太傅”
萧战走到棋桌前,看了看棋盘,又看了看酒菜,笑了:
“刘大人这病,挺别致啊。还能喝酒下棋,看来病得不重。”
刘县令脸都白了,扑通跪倒:“太傅恕罪!下官、下官确实身体不适,只是、只是闷得慌,下盘棋解解闷”
“解闷?”萧战在椅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清丈田亩的文书,看了吗?”
“看、看了”
“那上报的数字,为什么和十年前一样?”
“这、这”刘县令冷汗直流,“下官派人去清丈了,可、可下面的人回报说,田亩数和十年前差不多,所以、所以就按旧数报了”
“差不多?”萧战挑眉,“差多少?一千亩?一万亩?还是十万亩?”
刘县令不敢说话了。
萧战站起身,走到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账册——是钱塘县的田赋征收记录。他翻了翻,又抽出另一本,对比着看。
看了半晌,他笑了。
“刘大人,有意思啊。”他指着账册,“你这田赋册上记着,钱塘县有上等水田三十五万亩,中等旱田二十八万亩,下等沙田二十万亩。加起来,八十三万亩,没错。”
他顿了顿,眼神陡然锐利:
“可老子从龙渊阁买的商队地图上看,钱塘县光是能种稻的水田,就不止五十万亩!那多出来的十五万亩,去哪了?被你吃了?”
刘县令浑身一颤。
萧战把账册扔回书架,对李虎说:“去,把县衙里所有账册、文书,全给老子搬出来!装车,运回杭州!老子要亲自对账!”
“是!”
士兵们如狼似虎,开始搬东西。账册、文书、地契、鱼鳞册一箱一箱往外搬。
刘县令瘫在地上,面如死灰。
萧战看都不看他,转身就走。
接下来三天,萧战带着兵,把杭州府下辖的七个县全跑了一遍。
余杭县县令“回乡探亲”,被萧战从老家床上揪起来;富阳县县令“岳母去世”,正在小妾房里快活,被抓个正着;临安县县令更绝,直接“失踪”了,萧战让人搜了三天,最后在城郊一座寺庙的密室找到了——正跟几个和尚喝酒吃肉呢。
七個县令,七个样,但有一点相同:都在用各种理由拖延新政,阳奉阴违。
账册运回杭州那晚,悦来客栈的后院堆成了山。
萧战蹲在账册堆里,一本一本地翻,边翻边骂:
“他娘的!这帮孙子,做假账都不会做!余杭县十年前报六十五万亩,十年后人口多了三成,田亩数还一样?骗鬼呢!”
萧文瑾提着灯笼过来,看着满院的账册,也皱起了眉:
“四叔,这么多账册,您一个人看得完吗?”
“看不完也得看!”萧战头也不抬,“老子就不信了,这帮孙子能把账做得天衣无缝!”
他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大丫,你龙渊阁有没有会算账的?借我几个。”
萧文瑾笑了:“有,而且不少。龙渊阁在各府县都有分号,每个分号都有账房先生。我明天就让他们过来帮忙。”
她顿了顿,又说:“不过四叔,清丈田亩不能只靠查旧账。有些田,账上根本没有,是隐田、漏田。得派人实地去丈量。”
萧战挠挠头:“可咱们哪来那么多人?”
萧文瑾眼珠一转:“四叔,您忘了一个人。”
“谁?”
“周延泰。”萧文瑾压低声音,“他是江南总督,在江南官场经营多年,手下肯定有一批能用的人。而且他既然已经向咱们投诚,就该让他出点力。”
萧战眼睛一亮:“有道理!老子明天就找他!”
第二天,杭州城突然炸开了两个大消息。
第一个消息:龙渊阁宣布,无限量收购永乐薯!收购价——每斤两文钱!
要知道,现在江南的稻米市价,也就三文钱一斤。红薯的收购价,竟然接近稻米的七成!而且龙渊阁还承诺,有多少收多少,绝不压价!
第二个消息更劲爆:龙渊阁钱庄推出“薯农贷”,专门贷给种红薯的佃户。利息只有市面的一半,而且是“收成后还款”——也就是说,你先借银子买农具、肥料,等红薯收成了,卖了钱再还。
消息传开,整个杭州城都沸腾了。
王老五正在地里发愁——薯苗被虫子咬得千疮百孔,他又没钱买药——听到消息,扔下锄头就往城里跑。
龙渊阁杭州分号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
王老五挤到前面,喘着粗气问伙计:“小、小哥,真收红薯?两文钱一斤?”
伙计笑眯眯地点头:“真收!您看,告示都贴出来了!”
他指着墙上的告示,白纸黑字,盖着龙渊阁的大印。
“那那‘薯农贷’呢?真能借?”王老五又问。
“能借!”伙计从柜台里拿出一个册子,“您只要拿着‘官田承租契’来,就能借。最高能借十两银子,利息按月算,一分利。”
一分利!
王老五眼睛都直了。市面上普通的借贷,最少也是三分利,高的甚至五分、八分!一分利,这跟白借有什么区别?
他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那张已经皱巴巴的承租契:“我、我能借吗?”
伙计接过契书看了看,点头:“能!您要借多少?”
“五、五两行吗?”王老五小心翼翼地问。五两银子,够买药、买肥、甚至雇个短工帮忙了。
“行!”伙计很爽快,当场写了借据,让王老五按手印,然后从钱箱里取出五两银子,用红纸包好,递给他。
王老五接过银子,手都在抖。
他这辈子,从来没一次拿过这么多钱。
更让他惊喜的还在后头。
龙渊阁门口的空地上,摆着几十架崭新的犁——不是老式的木犁,是铁犁,锃光瓦亮,一看就好用。还有十几台水车,造型精巧,一个人就能操作。
伙计高声喊道:“这些农具,免费租给种红薯的佃户!只要拿着承租契来登记,就能领走!用坏了不要赔,用完还回来就行!”
佃户们全都疯了。
“免费租?!”
“我的天,这、这不是做梦吧?”
“龙渊阁这是要做善事啊!”
王老五也领到了一架铁犁、一台水车。他摸着冰凉的铁犁头,眼泪又下来了。
这次是高兴的。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江南。
苏州,拙政园。
赵德坤听着管家的汇报,脸色越来越难看。
“龙渊阁真这么干?”
“千真万确!”管家苦着脸,“老爷,现在佃户们都在往龙渊阁跑。咱们罢市罢贷,不但没拖垮新政,反倒让龙渊阁捡了便宜”
孙守仁也在座,他咬牙切齿:“萧文瑾这贱人!这是明摆着跟咱们对着干!”
钱有财愁眉苦脸:“现在怎么办?佃户们有了龙渊阁支持,更不怕咱们了。我听说,已经有不少佃户偷偷把租咱们的地退了,去领官田了”
赵德坤闭着眼,捻着佛珠,半晌,缓缓开口:
“龙渊阁有钱,咱们也有钱。他们收购红薯,咱们也收购——不,咱们不收购,咱们压价!”
他睁开眼,眼中寒光闪烁:
“传话下去,从明天起,所有粮行开门,稻米收购价格涨到四文钱一斤!销售价格不变! 种稻米比种红薯挣的钱多!我倒要看看,是吃米的人多,还是吃红薯的人多!”
管家一愣:“老爷,四文钱一斤咱们得亏钱啊!”
“亏就亏!”赵德坤冷笑,“亏一个月,咱们亏得起!龙渊阁呢?能撑多久?老百姓还是更喜欢种稳妥的植物,等他们撑不住了,价格自然就崩了。到时候,那些佃户种出来的红薯卖不出去,看他们还敢不敢种!”
孙守仁抚掌大笑:“妙啊!赵公此计甚妙!咱们就用银子,砸死他们!”
钱有财却有些犹豫:“可、可万一龙渊阁也跟咱们打价格战呢?”
“他们不敢。”赵德坤笃定道,“龙渊阁再有钱,也是商贾。商贾逐利,亏本的买卖不会长久。咱们士绅不一样,田产是祖业,亏一点,伤不了根本。这一仗,咱们耗得起!”
命令传下去了。
江南各府粮行突然集体开门,稻米收购价格,从三文钱一斤,涨到四文!
百姓们蜂拥而至,有的打听价格。有的卖米。
龙渊阁的红薯收购点,突然冷清了下来。
悦来客栈。
萧战盯着满屋的账册,眉头拧成了疙瘩。萧文瑾坐在他对面,也在翻看龙渊阁的账本——红薯收购才几天,虽然大部分是订购合同,等到红薯长成之后收购,但光推广的费用就已经花出去上万两银子,而士绅们的抬高米的收购价格策略,确实让红薯的吸引力大减。
“他娘的,这帮孙子是真有钱啊。”萧战把账册一扔,“四文一斤米收购,这是要亏本卖啊!他们图啥?”
“图把咱们拖垮。”萧文瑾放下账本,揉了揉眉心,“四叔,他们算准了龙渊阁是商号,不可能长期做亏本买卖。只要咱们撑不住,停止收购红薯,佃户们就会失去信心,新政自然就推行不下去了。”
萧战站起身,在屋里踱步,像头困兽。
踱到第三圈时,他突然停下,扭头问萧文瑾:
“大丫,你说这帮孙子最怕啥?”
萧文瑾一愣:“怕丢脸?怕祖宗家业不保?”
“对!”萧战一拍大腿,“这帮士绅,最在乎的就是脸面!什么‘书香门第’、‘诗礼传家’,把脸看得比命还重!”
他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咧嘴笑了:
“那咱们就让他们‘露露脸’!大丫,咱们不是有印刷作坊吗?”
萧文瑾点头:“有,在杭州、苏州、松江都有。”
“那咱们重新办份报纸!”萧战越说越兴奋,“不叫《京华杂谈》了,办江南特色的本地报纸,就叫《江南新报》!”
萧文瑾眼睛一亮:“四叔的意思是”
“把他们的破事儿全印上去!”萧战手舞足蹈,“哪个士绅家强占民田了,哪个老爷逼死佃户了,哪个‘善人’背地里放高利贷了——全都给老子印出来!让全江南的百姓瞧瞧,这帮‘诗礼传家’的老爷们,背地里是啥德行!”
萧文瑾抚掌笑道:“这主意好!正好现在开春,离明年春闱也不远了。江南士子们马上就要进京赶考,这时候爆出家乡士绅的丑闻,他们脸上也无光。士绅们最在乎名声,这一招,比直接动他们的田产还狠!”
萧战乐得直搓手:“就这么办!你马上让人去搜集材料!老子要让《江南新报》第一期,就爆个大料!”
他想了想,补充道:“第一期,就写苏州赵家!赵德坤那老东西,不是自称‘乐善好施’吗?老子倒要看看,他这些年到底‘善’在哪了!”
萧文瑾点头:“赵家的材料,龙渊阁早就搜集了不少。他强占太湖边三百亩渔田,逼死七户渔民;放印子钱,利滚利,让十几个小商户家破人亡;还有他那个儿子,在苏州欺男霸女,光人命官司就背了三条”
“够够够!”萧战听得眼睛放光,“全给他写上去!写得详细点!时间、地点、人证、物证,一个都不能少!对了,再找几个画师,配点图——画得夸张点,把赵德坤画成个青面獠牙的恶鬼!”
叔侄俩越说越兴奋,连夜开始策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