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外联军大营连绵十余里,旌旗在朔风中猎猎翻卷,旗角已见霜痕。
中军偏帐内,小乔端坐于紫檀镂花案后,发绾惊鸿髻,斜插白玉簪,簪首雕作含苞芙蕖,灯下流转温润光泽。
案上红泥小火炉吐着幽蓝焰舌,酒气随蒸气氤氲升腾,与帐中淡淡檀香交融,氤氲出一室暖意温香。
左侧典韦按戟而立,铁塔般身躯稳如磐石。右侧王越抱剑凝神,怀中剑未出鞘,却隐隐有龙吟虎啸之声透出,显是饮血无数的神兵。
张辽执刀侍立案前,面容俊朗刚毅,剑眉入鬓,左手按在环首刀鎏金柄上,五指时而轻叩,似在思量军机。
“将军,末将至今仍觉此战蹊跷。”张辽忽开口,“徐荣撤军太过轻易。虎牢关乃天下雄关,北依黄河,南接嵩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当年秦据之以拒六国,如今董卓竟因小挫而弃守,实不合常理。”
小乔执起白玉酒壶。她缓斟三盏,酒液在白玉盏中漾开圈圈涟漪。“文远所虑甚是。”“董卓枭雄之辈,据洛阳而挟天子,岂是易与之徒?
她将酒盏轻推至三将面前,“今日之胜,确乃诸君血战所得。且满饮此杯,暂将烦忧搁下。”
典韦伸出蒲扇大手,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瓮声道:“管他甚图谋,某这双戟重八十二斤,自会为主公扫清道路!”
王越却只浅酌一口,沉吟道:“董卓麾下李儒善谋,贾诩多智,吕布骁勇,此番退却,恐有诱敌深入、聚而歼之之意。昔年项羽破章邯,便是佯败诱敌,待其深入而后围之。”
正言语间,帐外忽传来急促脚步声,甲叶铿锵由远及近。亲兵掀帘疾入,单膝跪地,抱拳时铁护腕相击铮然:“报——!董卓使者已至营门,称奉丞相令求见!”
小乔眸光微动,放下酒盏,起身整肃衣襟。未及出迎,但见帐帘猛地被掀起,夜风裹着寒气灌入,十二支巨烛火苗齐齐倒伏,帐中光影乱颤。
李傕大踏步走入。面庞削瘦如刀劈斧凿,鹰目锐利似可洞穿人心。行至案前三步处站定,右手按刀,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帐中诸人,在典韦双戟、王越长剑上各顿一瞬。
“乔将军。”李傕嗓音沙哑,如砂石摩擦,“丞相有问:前番军中传言,将军言说并州乃中兴之地。然并州烽火连年,匈奴掠边,白波肆野,民疲凋零,十室九空,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敢问将军,何以视此荒芜苦寒之地为中兴根基?”
帐中空气骤然凝滞。炉上酒壶仍发出细微沸腾声,蒸气氤氲如雾,却化不开这突如其来的肃杀。典韦虬髯微张,王越抱剑之手青筋隐现,张辽按刀五指缓缓收紧。
小乔心中雪亮——自己在军中与诸将议论的“并州表里山河,东依太行,西凭黄河,进可图中原,退可守险塞,若得经营,可为兴王之地”诸语,终究经细作之口传到了董卓耳中。此刻董卓正欲迁都长安,此说无疑动摇了西迁之议。
小乔嫣然一笑,声如清泉击石,“洛阳繁华,甲于天下,九街十二坊,朱楼画阁,笙歌彻夜。丞相坐拥如此宝地,却仍垂怜边陲苦寒之所,实乃心怀四海,念及苍生。”
轻巧一言,四两拨千斤,将问题掷回。
李傕目光冷硬如铁:“丞相之意,岂容外人揣度?将军只需答话便是。”
“非是揣度。”小乔起身,“并州雪重,雁门风疾;洛阳春深,伊洛温柔。两地风光虽殊,然天下之兴,岂独系于繁华?”转身面向李傕,眸光清亮如寒星,“闻丞相麾下有贾诩文和先生,善推演阴阳,明断机微,有张良陈平之智。小乔愿请文和先生一同研议中兴之道,析地理,观天时,察人事,再向丞相作复。”
李傕面色一沉如乌云蔽月:“演算推演乃中书省之职,贾文和非某所能调遣。将军若无意作答,某便如实回禀,乔将军言并州可兴,却说不出了道理来。”
言罢转身欲走,铁甲铿锵,战靴踏地有声。
“且慢!”小乔忽作泫然状,袖掩半面,声带哽咽,肩头微颤。帐中烛火在她眸中映出盈盈水光,“李将军可知,先父东郡太守乔瑁,枉死于刘岱之手?”
她缓步上前,“如今所求,不过一寸报国之地,一颗安民之心。并州虽苦,然民心犹朴;虽寒,然志士犹热。若丞相不弃,小乔愿亲赴洛阳,当面陈情。纵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亦不敢辞。”
李傕侧目看向小乔,见她泪光盈盈却脊背挺直如竹,柔弱中自有一股不容轻视的坚毅。沉默如铁,帐中唯闻烛花爆裂声。良久,沉声道:“此话,某必带到。”
说罢大步出帐,铁甲声渐行渐远,没入秋夜寒风之中。
帐帘落下,小乔拭去泪痕,面上悲戚之色瞬间敛去,恢复清明冷静,眸光锐利如出鞘之剑。
她回身见三将神色各异,典韦目瞪口呆,王越抚须沉吟,张辽若有所悟,不由轻笑道:“诸君何故作此态?”
典韦挠头道:“主公哭得真切,声泪俱下,某险些信了,恨不得立时提戟去砍了刘岱!”
“兵者,诡道也。”小乔坐回案,“昔年申包胥哭秦庭,七日不绝,终借得秦师;韩信受胯下之辱,能屈能伸,方成大事。董卓多疑,若只见刚强,必生忌惮;若只见柔弱,必生轻蔑。刚柔并济,示之以诚中藏智,方有转圜之机。”
王越抚须颔首,目中露出赞许:“将军深谙人心,洞悉世情,有战国策士之风。”
正言语间,忽闻中军大帐方向传来喧哗之声,隐隐有器物碎裂之音,似玉器坠地,清脆刺耳。张辽竖耳倾听片刻,蹙眉道:“似是袁公路之声,怒气勃发。”
第二折、二袁争执
中军大帐内,十六支青铜灯树擎着百余烛火,照得帐中亮如白昼。袁术一掌拍在案上。
“孙文台粮草被焚,三军断炊,你这盟主竟推说不知?”袁术声如裂帛,目中喷火,指袁绍而叱。
袁绍端坐主位虎皮椅上,目光如冰刃扫过袁术,:“后勤粮秣,皆由公路总督。各营分配,运输调度,守备护卫,皆系于你一身。失职之责尚未追究,反来质问?公路莫非欲效赵高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刘岱袭营放火,焚粮千斛,诸侯皆亲眼所见!”袁术勃然作色,,“你身为盟主,不严惩凶徒,整肃军纪,反包庇纵容,是何居心?”他猛地拂袖,锦绣袍袖在烛火下划出一道流光,“庶子终究是庶子,不足与谋大事!”
“放肆!”袁绍霍然起身,长剑半出鞘,寒光乍现如秋水横空。他虽为庶出,然姿貌威容,气度沉雄,此刻怒目而视,竟有猛虎啸林之势。
帐中诸诸侯面面相觑,无人敢言。兖州刺史刘岱缩首垂目,河内太守王匡捻须沉吟,冀州刺史韩馥欲言又止。
曹操见状急趋上前,拦在二人之间。拱手道:“本初兄,公路兄,皆为国事操劳,心系社稷,何至手足相争?董卓未破,虎牢尚在,天子蒙尘,百姓倒悬,此时自乱阵脚,岂不令亲者痛,仇者快?”
话音未落,帐外传来沉重脚步声。孙坚顶贯赤帻,甲胄上犹有暗红血迹未干。掀帘而入行,虎目含威,径直走向袁术,声如洪钟:“董卓与某本无仇怨,某率江东子弟北上,攻城拔寨,不辞劳苦。如今大军断粮已三日,将士皆以草根树皮充饥,战马倒毙三成。袁将军总督粮草,何故迟迟不发?”
帐中寂然,唯闻火盆中炭火噼啪,帐外秋风呜咽。
袁术面色变幻不定,青白交替。良久长叹一声,似有无限苦衷,上前握住孙坚手臂,触手冰凉铁甲:“文台兄,此乃术之过也。非是不发,实是粮道屡遭劫掠,运输艰难。”他声音压低,“军中有人不欲见文台立功啊。”
孙坚抱拳道:“既如此,坚且回营安抚军心。若明日午时粮草未至——”他顿了一顿,声转森寒,“江东子弟,当自来取之!”
言罢转身,赤帻如火,在夜色帐帘间一闪而没。
待孙坚离去,曹操行至袁绍身侧,低声道:“本初兄,联军十八路讨董。然白波贼十万众按兵河东,匈奴铁骑静观云中,此中颇有蹊跷。恐有人暗中勾结,欲坐收渔利,效卞庄子刺虎故事。”
一旁河内太守王匡应声道:“当遣得力之人督之,严查关隘,以防不测。”
袁绍颔首道:“既如此,公节可率本部泰山精兵,移驻孟津。孟津乃黄河要津,北接并州,西望洛阳,扼守此地,可保联军侧翼无虞。”
王匡抱拳领命:“匡遵盟主令。”目中却闪过一丝忧色,欲言又止,终是转身出帐。
是夜,孟津渡口,黄河水在黑暗中奔腾咆哮,声如万马嘶鸣,又似冤魂哭号。王匡独立高坡,夜风凛冽刺骨,吹得他战袍猎猎作响,如旌旗翻卷。身后五千泰山兵依险扎营。
“将军,此地险要,然孤军深入,前有黄河天堑,后无援兵接应,恐……”副将王服低声劝谏,语带忧惧。
王匡摆手止住,轻抚剑柄,朗声道:“孟津险处接天穹,铁甲寒光日月明。但使泰山兵将在,不教董卓渡阴平。”
吟罢长叹,:“诗虽豪迈,然此落寞之地,恐非吉兆。昔年光武渡河,亦在此处,然那是龙兴之地;今我至此,却似困兽……”副将不解其意,王匡却不再多言,只命多设哨探,加强戒备,营周掘壕三重,布铁蒺藜无数。
第三折、孟津之战
虎牢关上,董卓得探马急报,抚掌大笑,“王匡匹夫,自来送死”
下首李儒捻须细思,缓声道:“丞相,此乃天赐良机。可令徐荣率铁骑五千,夜渡上游浅滩,袭其侧翼。再密令刘岱见火起为号,从内发难,内外夹攻,泰山兵必溃。如此既除王匡,又断袁绍一臂,更可震慑关东鼠辈。”
董卓眯眼,肥硕手指敲击金樽,发出沉闷声响:“刘岱?此人袭杀乔瑁,已与关东诸侯结怨。然其心难测,可用否?”
李儒阴阴一笑,细目闪烁:“正因其已结怨,方可用之。今授他戴罪立功之机,许以高官厚禄,他岂敢不尽心?且其部曲多在兖州,家小为质,不敢反覆。”
“善!”董卓掷杯于地,金樽滚落,酒液泼洒如血,“传令徐荣,即刻出兵!再告刘岱:功成之日,封镇东将军,领兖州牧!”
三更时分,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孟津营中,王匡和衣而卧,枕下置剑。忽闻战鼓骤起,如雷震天,自北方滚滚而来。他翻身跃起,不及披甲,执剑出帐,但见北面火光冲天,映亮半壁夜空,杀声震野,似有千军万马踏破黄河。
“报——!徐荣铁骑突袭右翼,已破外围壕沟!”
“报——!后营火起,粮草被焚!”
王匡拔剑疾呼:“列阵迎敌!弓弩手上寨墙!刘岱援军何在?快燃烽火求援!”
话音未落,忽见东南方向火光大盛,一彪人马杀入营中,打的正是“兖州刘”字大旗。王匡大喜,高呼:“刘刺史来援矣!诸军奋力,内外夹击,破贼在此一举!”
却见那彪人马入营后并不接战徐荣,反四处纵火,逢人便砍,口中高呼“王匡勾结董卓,奉盟主令诛之!”营中顿时大乱,泰山兵不知敌我,自相践踏,溃不成军。王匡愕然片刻,猛然醒悟,目眦欲裂,仰天嘶吼:“刘岱狗贼!袁本初!汝借刀杀人,铲除异己!汉室江山,必丧汝这庶子之手!”
忽闻马蹄如雷,徐荣铁骑已冲破前营,直杀中军。火光中见一将黑甲玄盔,持丈八长矛,正是徐荣。王匡挥剑力战,剑光如雪,连斩三骑,然寡不敌众,左右亲兵纷纷倒地,血溅征袍。一矛刺来,他侧身闪过,反手削断矛杆,忽觉后背剧痛,低头看去,一截矛尖透胸而出,血如泉涌。
王匡踉跄数步,以剑拄地,望向洛阳方向,目中映着冲天火光,喃喃道:“陛下……臣王匡……有心杀贼……无力……”话音未落,气绝身亡,身躯挺立不倒。
五千泰山精兵,一夜尽殁。黄河水赤,尸横遍野,至天明时,乌鸦蔽天。
第四折、洞议见董
翌日清晨,虎牢关前薄雾弥漫。小乔与孙坚并立高坡,远眺雄关。
孙坚手指关楼道:“乔将军请看,关上守军旌旗较三日前少七成,巡哨间隔延长一倍,炊烟稀疏——此非寻常换防,乃是有意示弱。”
话音未落,忽闻关门洞开之声隆隆响起,如巨兽喘息。一骑奔马而出,马上将领手捧虎符印绶,驰至坡下勒马,高呼:“末将赵岑,愿献关以降!董卓暴虐,天怒人怨,末将不忍再助纣为虐,请将军纳之!”
孙坚愕然,看向小乔。小乔面色平静如古井,眸中却闪过锐利精光,似已洞悉一切。她望北轻叹,曼声吟道:“孟津烽火昨夜熄,联盟暗流今更急。莫道取得雄关易,人心难测似棋局。”
孙坚目光一凛:“将军已得消息?王公节他……”
“五千泰山兵,无一生还。”小乔声音轻如落叶,“徐荣破营,刘岱内应,袁本初借刀杀人,董卓坐收渔利——好一出连环计。”
正言语间,数骑飞驰而来,至坡前勒马,战马人立而起,长嘶如龙。他抱拳道:“乔将军,丞相有令:请将军三日后午时,于洛阳明堂山相会,共商国事。丞相言,乔将军才识过人,有心与将军一叙。”
小乔嫣然笑道:“明堂山乃洛阳形胜,南望伊阙,北临邙山。丞相盛情,敢不从命?请回禀丞相,小乔必准时赴会。”
李傕深深看她一眼,拨马而去。
孙坚急道:“此乃鸿门宴!将军不可轻往!”
小乔朗声道:“鸿门宴上剑光寒,明堂山上笑语欢。谁言女子无奇策,且看风云会此山。”
典韦按捺不住,瓮声道:“主公岂可轻赴险地?董卓那厮麾下吕布,有虓虎之勇,李傕郭汜,皆豺狼之辈!不如某随主公同往,这双戟……”
小乔笑道,“董卓既然以礼相邀,明堂山乃皇家祭天之所,众目睽睽,他若公然加害,何以服天下?今我不知董卓虚实,他亦不知我深浅——此会正是窥探之机。”
张辽抱拳躬身:“董卓狡诈,恐明为会盟,暗设伏兵。昔年楚灵王会诸侯于申,亦是伏甲士于幕后。”
“故需早作筹谋,未雨绸缪。”小乔轻摇团扇,“董卓欲探虚实,我等便示之以虚;欲拖延时日,以待关东生变,我等便将计就计,趁此间隙,整顿军马,联结诸侯。”
小乔又正色,以扇指关:“诸君且看,虎牢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董卓经营日久,积粟十年,布弩千张,如今弃之如敝履。此非诱敌,实乃收缩兵力,聚于洛阳,欲成犄角之势,待我联军深入,而后四面合围,一举歼之。”
张辽恍然道:“所以将军才应明堂山之约?名为赴会,实为探其虚实,观其布置,乱其部署,更可借机联络洛阳忠义之士,以为内应?”
“正是。”小乔轻笑,“董卓势大,我势小,若硬撼之,如卵击石。然彼欲试我虚实,我便示之以虚——虚则实之,彼欲拖延时日,以待关东”她顿了一顿,眸中精光闪烁,“更可寻其破绽,一击制胜。”
言罢轻拂衣袖,月白深衣在晨光中泛着柔光,“诸君且去准备,整肃军容,精选卫士。三日后随我赴这明堂山之会。记住:以正合,以奇胜。正兵列阵,奇兵埋伏——咱们此番,要给董仲颖一个意料之外的惊喜呢!”
众将领命而去。小乔独留帐中,执壶斟酒,却不饮,只望着酒液在盏中回旋出琥珀光晕,怔怔出神。良久,轻叹一声,以指蘸酒,在紫檀案面写下八字,酒痕淋漓:“刚不可久,柔不可守。刚柔并济,王道乃成。”
夕阳西下,黄河波涛如万片金鳞翻涌。小乔独立营前高坡,“三日后明堂山,便见分晓。”她转身望向西面洛阳,邙山轮廓在暮色中如巨兽匍匐,眸光在夕阳下灿若寒星。
远处联军大营战马嘶鸣隐约可闻,刁斗声随风传来。而洛阳城方向,华灯初上,仿佛有无数暗流汹涌,无数算计潜伏,正在这秋夜寒风中悄然滋生、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