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长拿着那几张草图离去时留下的沉重寂静,如同实质的浓雾,笼罩了整个新兵1班,直到第二天清晨起床哨尖锐地将其刺破。然而,哨声能驱散寂静,却驱不散弥漫在宿舍空气中那份尴尬、紧张与揣测不安的氛围。
林砚几乎一夜未眠,眼圈泛着淡淡的青黑。草图被连长带走,吉凶未卜,这种悬而不决的状态折磨着他的神经。他下意识地避免与赵虎的目光接触,而赵虎,这个平日里大大咧咧的东北汉子,也像是霜打的茄子,罕见地蔫了,整理内务时都低着头,动作迟缓,显然也为自己昨晚的冒失行为和引发的后果感到后悔与不安。
早餐时,两人更是默契地分开坐,各自默默地吃着碗里的粥。周围的战友们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气氛,交谈声都压低了许多,不时有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悄悄逡巡。
上午的训练科目是单兵战术基础——不同姿势的持枪移动与利用地形地物。训练场地上设置了矮墙、壕沟、独木桥等简易障碍。周猛班长的脸色比平日更显冷硬,口令声短促有力,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
“敌火力压制!低姿匍匐,通过前方开阔地!动作快!”周猛一声令下。
新兵们迅速卧倒,在粗粝的沙土地上开始匍匐前进。林砚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杂念抛开,集中精神于战术动作。他运用起从父亲笔记和周猛点拨中领悟到的要领,腰腹核心收紧,以肘部和膝脚协同发力,试图以更高效、更省力的方式前进。
然而,内心的纷扰终究影响了发挥。他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速度并不突出。而跟在他侧后方的赵虎,似乎想通过卖力训练来弥补什么,动作幅度很大,扑腾起阵阵尘土。
“注意间隔!保持低姿!赵虎,你动作小点,扬尘太大!”周猛在一旁厉声提醒。
好不容易通过开阔地,紧接着是利用矮墙进行隐蔽和观察。林砚迅速贴近矮墙,据枪,小心地探出半个头观察“敌情”。按照训练流程,他需要向侧后方示意安全,然后快速跃过矮墙。
他下意识地朝着赵虎所在的大致方向,准备做出一个简单的手势。也就在这时,赵虎或许是为了表现,或许是想缓和关系,也正巧从矮墙另一侧冒出头来,想跟林砚打个招呼或者说点什么。
两人几乎同时动作,眼神在空气中短暂交汇。
“我……”赵虎张了张嘴,想道歉的话还没出口。
林砚看到赵虎,昨夜草图被粗暴指责、被连长发现的委屈、愤怒以及对未来不确定的焦虑,在这一刻如同被点燃的火药,猛地窜了上来!他狠狠瞪了赵虎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责怪与疏离,原本要打出的协同手势也变成了一个极其不耐烦、带着驱逐意味的摆手动作,仿佛在说:“离我远点!”
这个动作和眼神,像一根冰冷的针,深深刺进了赵虎的心里。他愣在原地,脸上那点试图缓和关系的小心翼翼瞬间冻结,继而转为了一种混合着委屈、不解和恼怒的涨红。他赵虎是莽撞,是没文化,可能看不懂那些“天书”,但他不是故意的,他也知道错了,也后悔了!林砚凭什么用这种看仇人一样的眼神看他?
“下一组!翻越矮墙!快速通过!”周猛的命令再次响起。
林砚不再看赵虎,深吸一口气,单手一撑矮墙,利落地翻越过去。赵虎咬着牙,带着一股闷气,也猛地发力,如同蛮牛般撞过矮墙,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响声,溅起更多尘土。
“赵虎!控制动作!你是怕敌人发现不了你吗?”周猛的呵斥再次传来。
赵虎闷着头,不吭声,只是攥紧了手中的95式自动步枪握把。
接下来的训练,两人之间的低气压愈发明显。在进行交替掩护前进练习时,本应紧密配合的两人,动作却充满了滞涩感。林砚给出掩护手势后,赵虎的反应慢半拍;赵虎进行机动时,林砚的掩护火力示意也显得心不在焉。这种配合上的脱节,在强调协同的战术训练中显得格外刺眼。
“停!”周猛猛地叫停了训练,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大步走到林砚和赵虎面前,冰冷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视。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巨大的压迫感,“这是在训练场!不是你们闹别扭的菜市场!看看你们刚才的配合!狗屁不通!如果这是在战场上,就你们这德行,早就被敌人逐个击破了!知不知道什么叫战友?什么叫后背交给的人?”
林砚和赵虎都死死低着头,一言不发,但紧绷的身体和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们内心的不平静。
“说话!”周猛猛地提高音量,如同惊雷炸响,“为什么配合失误?林砚!你说!”
林砚身体一颤,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无法将昨晚的纠纷和盘托出,那只会让事情更复杂,更可能牵连出他违反作息纪律画草图的事。他只能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报告班长!是我……注意力不集中!”
“赵虎!你呢?”周猛的目光转向赵虎。
赵虎猛地抬起头,脖子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他梗着脖子,带着委屈和愤懑,大声吼道:“报告班长!俺不知道!俺按教的做的!可能……可能有人看不起俺这大老粗,不愿意跟俺配合吧!”他的话虽然没有点名,但矛头直指林砚。
“你胡说八道什么!”林砚猛地转头怒视赵虎,一直压抑的火气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明明是你自己动作莽撞,不按战术要求来!”
“俺莽撞?俺再莽撞也比某些人画那些没用的‘漫画’强!”赵虎口不择言地反击,直接将昨晚的伤疤揭了开来。
“你说什么?!那不是漫画!那是……”林砚气得脸色发白,上前一步,几乎要跟赵虎顶在一起。
“够了!”周猛一声暴喝,如同狮吼,瞬间镇住了即将失控的场面。他一把将两人分开,眼神锐利如刀,从林砚看到赵虎,又从赵虎看回林砚。
“很行啊?都很能耐是吧?”周猛的声音冷得像冰,“有力气内讧,没力气训练?看来是平时的训练量太轻了!”
他指着训练场一侧那根粗重的圆木,那是用来进行扛圆木协作训练的器材。“你们两个,现在,立刻,去把那根圆木给我扛起来!绕着训练场,跑!我不喊停,不准停!不是有力气吵架吗?给我把力气都用在正道上!”
这是体罚,更是惩戒。目的不仅仅是消耗他们的体力,更是要让他们在极致的体力消耗中,被迫进行协作,体会什么叫“谁也离不开谁”。
林砚和赵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服气,但在周猛那不容置疑的目光下,只能咬着牙,走向那根沉重的圆木。
圆木湿冷粗糙,布满毛刺。两人一左一右,费力地将它扛上肩膀。巨大的重量瞬间压了下来,让两人都不由自主地闷哼一声,膝盖微微一弯。
“跑!”周猛厉声命令。
林砚和赵虎扛着圆木,踉跄着开始绕着训练场奔跑。起初,两人还憋着一股劲,互不配合,步伐混乱,圆木在肩膀上左摇右晃,更加沉重,没跑出半圈就已经气喘吁吁,汗如雨下。
“步伐协调!重心调整!想累死自己吗?!”周猛在一旁冷眼旁观,适时吼道。
身体的极度疲惫和圆木那不容反抗的重量,强迫他们必须放下成见,开始寻找协作的节奏。
“听我口令!”林砚喘着粗气,艰难地开口,“一、二、一、二……”
赵虎闷哼着,没有反对,开始尝试跟上林砚的节奏。沉重的圆木要求他们必须同时迈步,同时换肩,任何一方的不协调,都会将加倍的压力施加到另一方身上。
一圈,两圈……肺部如同风箱般拉扯,双腿如同灌铅般沉重,肩膀被圆木压得仿佛要碎裂。汗水迷住了眼睛,流进嘴角,又咸又涩。
在生理极限的压迫下,争吵的理由似乎变得模糊而遥远。此刻,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扛住这根该死的圆木,坚持下去。
“左边……低一点……”赵虎喘着粗气提醒。
“换……换肩!”林砚咬着牙发出指令。
他们的交流变得简短而必要,充满了对共同承受的痛苦的认知。每一次成功的步伐协同,每一次顺利的换肩,都让他们在精疲力尽的同时,隐约感受到一种奇异的、被迫产生的联系。
不知道跑了多少圈,就在两人感觉意识都开始模糊,几乎要一起栽倒在地的时候,周猛终于喊了停。
“停!放下!”
两人如蒙大赦,几乎是同时脱力,将圆木“轰”地一声扔在地上,自己也瘫倒在地,胸膛剧烈起伏,只剩下大口喘气的力气,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困难。
周猛走到他们面前,看着瘫软如泥的两人,冷冷地说:“滋味好受吗?”
两人都说不出话,只有粗重的喘息作为回应。
“一根圆木,一个人扛不动,两个人不齐心,也扛不远。”周猛的声音低沉下来,“军队为什么强调集体?为什么强调战友?因为在这里,没有人是孤岛!你的命,可能就系在你身边这个你看不惯、或者他看不懂你的人手里!今天只是扛圆木,明天可能就是枪林弹雨!到时候,你们还有心思为这点屁事闹别扭吗?”
他的话,如同重锤,敲打在林砚和赵虎的心上。瘫倒的身体感受着大地的冰凉,极限透支后的虚脱感让他们失去了争吵的力气,也似乎剥去了那层因误解和自尊筑起的隔阂。
林砚侧过头,看着旁边同样狼狈不堪、汗水混着泥土糊了满脸的赵虎,想起他昨晚虽然莽撞却并无恶意的初衷,想起他平时憨直的笑容和毫不犹豫的维护,心中的那股怨气,在极度的疲惫和班长的话语中,渐渐消散了。
赵虎也喘着粗气,偷偷瞄了一眼林砚,看到他苍白疲惫的脸和肩膀上被圆木压出的深红印子,再想起自己昨晚口不择言说的那些话,一股强烈的愧疚感涌了上来。
“休息十分钟!然后归队训练!”周猛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留给两人一点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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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练场上,只剩下他们两人粗重的喘息声。
良久,赵虎瓮声瓮气地、极其小声地开口,像是怕惊扰了什么:“那个……林砚……对……对不住啊……俺昨晚……不是故意的……俺就是……就是看不懂……嘴还贱……”
林砚闭上眼睛,感受着心脏缓慢而沉重地跳动,他也没有看赵虎,只是同样低声地回应,声音沙哑:“我……我也有错……话说的太重了……”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充满对抗,而是多了一丝缓和与理解。
“你那画……嗯……设计图……”赵虎笨拙地尝试着使用正确的词汇,“连长拿走……没事吧?”
“……不知道。”林砚叹了口气,这是他现在最担心的问题。
“肯定没事!”赵虎突然语气肯定起来,像是在安慰林砚,也像是在安慰自己,“俺虽然看不懂,但俺觉得你画得那么仔细,肯定是有用的!连长……连长说不定是看上你的本事了呢!”
这话说得毫无逻辑,却带着赵虎式的单纯和义气。林砚听了,心中微微一暖。
十分钟后,两人相互搀扶着,从地上爬了起来,重新归队。他们的动作依然有些踉跄,彼此之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但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悄然消散。
争执,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在激烈的电闪雷鸣和倾盆大雨后,终于过去。留下的,是疲惫不堪的土地,以及被雨水冲刷后,或许能孕育出更坚韧植物的可能。他们的“铁三角”关系,经历了一次严峻的考验,虽然裂痕尚未完全弥合,但修复的过程,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