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急集合的狼狈与深夜的反思尚未完全从身心褪去,黎明便在急促的起床哨声中,毫不留情地降临。身体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附着在每一寸肌肉和骨骼上,但“雷神”班长周猛那如同刻在脑海中的吼声和冰冷的目光,比任何闹钟都更具威慑力。新兵们挣扎着爬起,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好那令人头痛的内务,尽管那“豆腐块”依旧歪歪扭扭,勉强维持在散架的边缘。
早餐在一种沉默而迅速的氛围中完成。没有人交谈,只有餐具碰撞的轻微声响和咀嚼食物的声音。每个人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同样的疲惫和一丝隐忧,不知道今天等待着他们的,又将是怎样的“下马威”。
果然,早餐后,队伍被带到了训练场。清晨的阳光尚未带来多少暖意,山区的冷风刮在脸上,带着干燥的刺痛感。周猛站在队伍前方,双手背在身后,作战靴稳稳地钉在地面上,目光扫过一张张尚存倦意的脸。
“今天上午,进行体能摸底测试。”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队伍,“主要项目,三公里武装越野。”
“三公里武装越野”这几个字一出口,队伍里立刻起了一阵微不可闻的骚动。对于很多城市长大、缺乏长期系统锻炼的新兵来说,三公里本身就是一个令人畏惧的距离,更何况是“武装”越野。
“武装,意味着你们需要佩戴基本的单兵装具。”周猛仿佛没有看到众人的反应,继续用他那没有起伏的语调解释,“包括子弹带(或胸挂)、挎包、水壶、防毒面具包,以及一支训练用的模拟枪(通常是木质或塑料的模型,或淘汰的旧式步枪)。总负重约十公斤。”
十公斤!林砚的心微微一沉。他平时在学校也跑步,但最多是轻装一两千米,用于保持身体状态,何曾背负过如此重量进行长距离奔跑?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赵虎,这家伙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隐隐有些兴奋,似乎那十公斤的重量在他结实的体格面前不值一提。陈曦则推了推眼镜,眉头微蹙,似乎在快速计算着负重与自身体能之间的匹配关系。
“路线,绕训练场外围的土石路三圈。标准,徒手十三分钟良好,十四分钟及格。武装越野,在此基础上增加一分钟。也就是说,十四分钟良好,十五分钟及格。”周猛宣布了标准,然后目光陡然锐利起来,“这次摸底,不计入最终考核,但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尽全力!让我看看,你们到底是什么成色!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听明白没有?”
“明白!”新兵们吼出声,但其中多少带着点底气不足。
领取装具的过程又是一阵忙乱。沉重的子弹带勒在肩膀上,挎包和水壶在腰间晃动,防毒面具包磕碰着大腿,最不习惯的是那支沉甸甸的“81-1式”模拟训练枪(一种用于队列和基础操练的钢铁材质模型,重量与真枪相仿)。林砚将枪背带斜挎在肩上,调整了一下位置,依然感觉很不自在,这种重量和束缚感,与他打羽毛球时那种轻盈灵动的感觉截然相反,仿佛给身体套上了一层笨重的枷锁。
站在起跑线上,林砚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有些过快的心跳。他看了一眼蜿蜒向前的土石路,路面并不平整,布满了碎石子和小坑洼。阳光斜照,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预备——跑!”周猛掐下了秒表,一声令下。
队伍如同开闸的洪水,猛地涌了出去。一开始,所有人都憋着一股劲,拼命向前冲。赵虎一马当先,他那强壮的下肢力量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背负着十几公斤的装具,跑起来依然虎虎生风,很快就把大部队甩开了一截。陈曦则采取了一种相对保守的策略,混在队伍的中段,步伐稳定,呼吸节奏控制得不错。
林砚也试图跟上第一梯队的速度。最初的几百米,他还能勉强支撑,虽然感觉装具沉重,呼吸急促,但尚在可控范围。他努力调整着步伐和呼吸,试图找到一种高效的节奏。
然而,好景不长。当跑完第一圈,大约一公里过后,真正的考验开始了。
腿部肌肉开始发出酸胀的抗议,每一次抬腿都变得异常艰难。肩膀被子弹带和枪背带勒得生疼,仿佛要嵌入骨头里。腰间的挎包和水壶随着跑动不断晃动、撞击,扰乱着他的平衡和节奏。最要命的是肺部,像是一个破旧的风箱,无论他如何用力呼吸,都感觉吸入的氧气远远不够消耗,喉咙里弥漫开一股血腥味,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的速度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身边不断有人超过他,那些他原本以为体能不如他的人,此刻也一个个从他身旁跑过,留下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鬓角流淌下来,迷住了眼睛,涩得发痛。他只能勉强抬起胳膊,用已经湿透的作训服袖子胡乱擦一下。
第二圈,他的位置已经落到了队伍的后半段。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潭中跋涉,地面的坑洼和碎石变得更加可恶,每一次落脚都震得他脚底发麻,小腿肚像要抽筋一样紧绷着。那支“81-1”模拟枪,此刻感觉重若千钧,压得他一边肩膀几乎要塌下去。他不得不频繁地换肩,但这短暂缓解带来的,是动作节奏的进一步破坏和体能的额外消耗。
意识开始有些模糊,耳边只剩下自己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和心脏咚咚的狂跳声。周围的世界仿佛褪了色,只剩下眼前那段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尘土飞扬的土路。
“加油!林砚!坚持住!”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赵虎!这家伙竟然已经跑完第二圈,套了他将近一圈!赵虎的脸也涨得通红,满头大汗,但眼神里依然充满了斗志,他放慢速度,陪着林砚跑了几步,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调整呼吸!步子迈开!别停!”
林砚想回应,却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嗬嗬声。
赵虎见状,也不再废话,低吼一声,再次加速向前冲去。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以一种极其稳定、甚至可以说有些轻快的步伐从后面追了上来,是陈曦。他的脸色也有些发白,呼吸急促,但步伐却依然保持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仿佛在按照某种内在的算法运行。他超过林砚时,侧头看了他一眼,镜片后的目光冷静,低声快速说了一句:“缩小步幅,提高步频,重心前倾。” 说完,便保持着那个节奏,逐渐远去。
缩小步幅,提高步频,重心前倾……林砚在浑浑噩噩中捕捉到了这几个词。他尝试着照做,将原本沉重的大步改为更快频率的小步,同时努力将身体重心向前压。起初更加费力,但适应了几十米后,似乎确实对减轻腿部压力和维持平衡有了一丝微弱的帮助。他心中对陈曦的观察力和分析能力感到一丝惊讶。
然而,这点技巧在绝对的体能差距和巨大的痛苦面前,显得杯水车薪。第三圈,是他的炼狱。
极限到了。乳酸疯狂堆积,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每抬起一次都需要耗费巨大的意志力。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感。喉咙干渴得冒烟,但他连拧开水壶喝口水的力气都没有了。视线开始模糊,出现了点点黑斑。耳边嗡嗡作响,几乎听不到外界的声音。
一个,又一个新兵从他身边跑过,冲向终点。他成了吊在队尾的寥寥几人之一。他甚至能感觉到跑道旁边,周猛班长那如同实质的目光,冰冷地落在他的背上,没有任何催促,也没有任何鼓励,只有纯粹的观察和记录。
羞愧、无力、痛苦……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想起了父亲信中提到的冰天雪地里的潜伏,想起了猫耳洞里的潮湿闷热,想起了那些更艰苦的岁月。自己连这最基本的三公里都跑成这个样子,还有什么资格去想象父亲经历过的那些?
不!不能放弃!
他猛地一咬舌尖,一股腥甜味在口中弥漫开,剧烈的刺痛让他模糊的意识清醒了一丝。他几乎是靠着本能,拖着那双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腿,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向前挪动。速度慢得可怜,与其说是跑,不如说是快走,甚至是挣扎。
终点线就在前方,已经有人冲了过去,瘫倒在地。赵虎正在终点处,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目光焦急地看向他这边。
林砚闭上眼睛,摒住最后一口气,调动起全身每一丝残存的力量,发起了最后的、徒劳的冲刺——其实速度并没有加快多少,只是姿态更显决绝和狼狈。
当他终于踉跄着冲过终点线时,感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直接向前扑倒。幸好旁边的赵虎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他,才避免了他脸着地的惨剧。
“林砚!林砚!你没事吧?”赵虎扶着他,焦急地喊道。
林砚瘫在赵虎怀里,浑身如同散了架一般,只有胸膛在剧烈地起伏,贪婪地吞噬着空气,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周猛走了过来,看了一眼秒表,又看了一眼瘫软如泥的林砚,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报出了他的成绩:“林砚,十七分四十二秒。不及格。”
十七分四十二秒。比及格线慢了将近三分钟。在全连恐怕都是垫底的成绩。
这个数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林砚最后的心理防线。他甚至没有力气感到羞愧,只剩下无边的疲惫和深深的无力感。
他瘫在地上,望着湛蓝的天空,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耳边传来其他新兵陆续冲过终点的声音,以及周猛报出的一个个或良好、或及格、或同样不及格但远比他好的成绩。
三公里武装越野,对他来说,真的成了一场噩梦。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军营这座熔炉,淬炼的不仅仅是意志,首先就是这具看似普通,却承载着一切军事技能基础的肉体凡胎。
他的“刃”,还只是一块锈迹斑斑、质地松软的铁胚。要想被砺出锋芒,还有太长太艰难的路要走。
赵虎把他扶到一边休息,递过来水壶。林润默默地接过,小口地喝着水,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训练场上那些已经恢复过来、正在活动身体的其他新兵。
挫败感,如同训练场上的尘土,厚重地覆盖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