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里武装越野摸底测试的残酷余波,如同训练场上久久不散的尘土,笼罩在每一个新兵心头,尤其是对林砚而言。那种力竭倒地、成绩垫底的挫败感,并非仅仅停留在精神层面,更化作了一种生理上的沉重负担。他的双腿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量和弹性,每走一步都伴随着清晰的酸胀和疼痛,尤其是大腿前侧和臀部肌肉,稍微用力就忍不住微微颤抖。肺部依旧残留着火烧火燎的感觉,呼吸比平时要浅促一些。
下午的训练科目是单兵队列动作,主要是站军姿和停止间转法。这对于体能消耗相对较小,但对意志力和肌肉耐受力同样是极大的考验。
“两脚跟靠拢并齐,两脚尖向外分开约60度!”周猛班长如同铁铸的雕像,在队列前来回踱步,声音如同冰冷的刻度尺,丈量着每一个细节,“两腿挺直!收腹,挺胸!身体微向前倾!”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每一张年轻却紧绷的脸,扫过每一具试图保持标准却难免僵硬的身体。
林砚站在队列中,努力按照要求调整着自己的姿势。他能感觉到汗水顺着脊沟缓缓下滑,作训服的后背早已湿透,紧贴在皮肤上,又痒又黏。阳光毫无遮挡地照射在头顶,钢盔的边缘被晒得发烫,压得他额头生疼。最难受的还是那双如同灌了铅的腿,在“挺直”的命令下,肌肉的酸痛被无限放大,支撑着全身重量的脚底板开始发麻、刺痛。他必须用尽全力,才能克制住身体因疲惫而产生的微小晃动。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一分钟,两分钟……每一秒都是煎熬。他听到旁边有人因为轻微的晃动被周猛低声呵斥,听到身后有人因为坚持不住,身体不受控制地倾斜,被班长一把扶住,要求重新调整。
他咬紧牙关,目光死死盯住前方战友后颈上那颗滚落的汗珠,试图将自己的意识从身体的痛苦中抽离出来。他想起了父亲笔记里那些关于潜伏训练的只言片语,在冰天雪地里,一动不动数小时,那需要何等的意志力?自己这才站了多久?
然而,思想的激励并不能完全抵消肉体的极限。上午透支的体能此刻成了巨大的拖累。他的小腿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痉挛,身体的重心难以维持,开始微微摇晃。
“林砚!晃动什么?!站稳了!”周猛冰冷的声音如同鞭子,瞬间抽在他耳边。
林砚心中一凛,猛地收紧核心,将几乎要垮掉的身体再次绷直。羞愧感让他脸上发烫,他甚至不敢去看周猛班长的眼睛。他知道,自己上午的糟糕表现,已经让他成了班长重点关注的对象。
接下来的停止间转法,他的动作也显得迟缓而笨拙。当“向后——转!”的口令响起时,他疲惫的双腿和混沌的大脑配合失误,转身的节奏慢了半拍,脚步落地时甚至踉跄了一下,差点没站稳。虽然周猛没有再单独点名,但那道如同实质的目光,始终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他。
下午的训练终于在一声“解散”中结束。所有人都如同虚脱一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缓慢地朝着营房挪动,准备整理内务然后洗漱。林砚走在最后,每一步都感觉双腿像是别人的,只是机械地向前迈动。
就在这时,营区广播响起了开饭的号声。对于大多数新兵来说,这号声无疑是天籁之音,意味着能量补充和短暂的休息。队伍的速度明显加快了一些。
然而,当林砚他们班走到食堂门口时,却出现了意外。值班员在门口检查军容风纪,林砚因为极度疲惫,作训服最上面一颗风纪扣不知何时松开了,帽檐也因为多次擦汗有些歪斜。这在一个普通连队或许不算大问题,但在对新兵要求极其严苛的周猛眼中,这就是不可饶恕的纪律涣散。
“林砚!出列!”周猛的声音不高,却让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林砚心头一沉,依言出列。
“风纪扣不扣,帽子戴歪,像什么样子?!”周猛走到他面前,手指点着他松开的领口和歪斜的帽檐,眼神冰冷,“军人,就要有军人的样子!任何细节,都代表着纪律和作风!进去吃饭?就你这个样子,配吃饭吗?”
林砚低着头,嘴唇翕动了一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知道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
“门口军姿站好!等所有人吃完,反省清楚了再进去!”周猛丢下这句话,不再看他,带着其他噤若寒蝉的新兵走进了食堂。
食堂里很快传来了碗筷碰撞和隐约的交谈声,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林砚独自一人,站在食堂门口,如同一尊被罚站的雕塑。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食堂内的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身体的疲惫、训练的挫折、再加上此刻当众被罚的屈辱,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紧紧抿着嘴唇,目光盯着脚下被磨得光滑的水泥地,努力不让眼眶里的酸涩涌出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食堂里的声音逐渐变小,意味着大部分人已经用餐完毕。胃里因为饥饿开始隐隐作痛,空荡荡的感觉加剧了身体的虚弱。他开始怀疑自己,选择来到这里,是不是一个巨大的错误?自己真的能适应这里吗?
就在他内心最彷徨无助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食堂里溜了出来,是赵虎。他嘴里还鼓鼓囊囊地嚼着东西,看到林砚,立刻加快脚步凑了过来,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周猛班长不在附近。
“林大侠!咋样?还能顶住不?”赵虎压低声音,瓮声瓮气地问道,脸上带着关切。
林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摇了摇头,没说话。
赵虎看他这副样子,挠了挠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飞快地从自己作训服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用食品袋包着的东西,迅速塞到林砚手里,低声道:“俺看你没进来,就知道坏菜了。赶紧的,趁热乎,偷偷吃了!”
林砚一愣,低头看去,手里是一个白白胖胖、还带着温热的馒头。显然,这是赵虎从自己晚饭里省下来,或者想办法多拿了一个,偷偷藏起来带给他的。
“这……班长说不让……”林砚有些犹豫。
“哎呀!别管那么多了!”赵虎急道,又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食堂方向,“雷神……哦不,班长这会儿估计在里面训话呢,发现不了!吃饱了才有力气挨练啊!你上午跑成那样,下午又站那么久,再不垫点东西,晚上夜训你咋整?快点的!”
说着,不由分说地帮林砚把拿着馒头的手往身后推了推,示意他藏好。
握着手里那个温热、柔软的馒头,感受着赵虎那粗糙手掌传递过来的力度和温度,林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破了所有的委屈、疲惫和自我怀疑,涌遍全身。在这个纪律森严、强调绝对服从、个人感受被压缩到极致的环境里,这一份来自战友的、冒着风险、最朴素直接的关怀,显得如此珍贵,如此有力量。
他看着赵虎那张因为紧张和急切而有些泛红的憨厚脸庞,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算计,只有纯粹的“你不能饿着”的简单想法。这个一路上能吃能睡、力气大到能扛起他的东北大汉,在此刻,展现出了他粗犷外表下,那颗细腻而善良的心。
“谢……谢谢。”林砚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不再犹豫,将馒头紧紧攥在手心,藏到了身后。
“谢啥!咱是战友嘛!”赵虎见他收了,立刻眉开眼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俺先回去了,你一会儿找机会吃了啊!别让人看见!”说完,像只灵活的熊一样,又猫着腰,迅速溜回了食堂。
林砚站在原地,感受着掌心那个馒头残留的、属于食堂蒸汽的温度,以及赵虎手掌留下的、略带汗湿的触感。食堂里的灯光已经亮起,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依然被罚站,依然疲惫,依然面临着严苛的班长和艰苦的训练。
但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份冰冷的、几乎要将他冻结的孤独感和挫败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馒头,驱散了大半。
他不再是独自一人在承受这一切。他的身边,有赵虎这样的战友。
他轻轻捏了捏那个馒头,柔软而富有弹性。他抬起头,望向已经开始浮现星光的夜空,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饭菜余香和山区清冷气息的空气。
是啊,吃饱了,才有力气挨练,才有力气去战胜那个弱小、疲惫、想要放弃的自己。
他重新挺直了因为罚站而有些松懈的脊背,目光变得坚定起来。
当周猛班长终于从食堂里走出来,面无表情地示意他可以进去吃饭时,林砚已经迅速而隐蔽地将那个馒头囫囵吞了下去。干涩的馒头噎得他有些难受,但他却感觉一股实实在在的力量,正从胃里升起,流向四肢百骸。
他走进食堂,里面只剩下零星几个人在打扫卫生。他默默地走到本班的餐桌前,桌子上还留着一些残羹冷炙。他盛了一碗已经微凉的汤,就着汤,慢慢地吃着留给他的、同样已经冷掉的饭菜。
味道并不好,但他吃得很认真。
因为他知道,他要积蓄力量。不仅仅是为了应对班长的严苛,为了跟上训练的步伐,更是为了不辜负那份藏在口袋里、带着体温的战友之情。
他的“砺刃”之路,依旧布满荆棘,但至少,他不再是一个人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