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床桀骜不驯的棉被搏斗了将近一个小时，几乎所有人都感到精疲力竭，手指因为反复抠捏棱角而隐隐作痛，精神更是高度紧绷。周猛班长如同一位冷酷的监工，在高低铺之间沉默地巡视，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扫过每一张床铺上那歪歪扭扭、形态各异的“疑似豆腐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偶尔会用手指在某处不够平整的地方轻轻一点，或者在某条模糊的棱线上虚空一划，那无声的否定，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心惊胆战。
最终，或许是考虑到这仅仅是第一天，或许是知道欲速则不达，周猛并没有真的让任何人抱着被子去俱乐部通宵达旦。他只是用他那特有的、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冷冷地丢下一句：“今天到此为止。记住这个标准，以后每天早晚检查，不合格的，自己知道后果。现在，整理个人物品，准备洗漱，九点半准时熄灯就寝。”
这句话如同特赦令，让所有新兵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仿佛刚从一场艰难的战役中暂时撤离，虽然知道明天战斗仍将继续，但至少赢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简单的洗漱在压抑的沉默中完成。山区夜晚的温度降得很快，水房里冰冷的水泼在脸上，带来一阵刺骨的清醒。回到班里，在周猛目光的注视下，众人按照要求，将脱下的衣物、鞋子摆放整齐，然后迅速钻进被窝。
灯熄灭了。
黑暗瞬间笼罩了整个房间，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在地面投下模糊的光斑。营区远处，似乎还有夜训单位隐约的口号声传来，但相较于白天的震耳欲聋，此刻显得遥远而飘渺。房间里，只剩下此起彼伏、轻重不一的呼吸声。
林砚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身下是粗糙的床单，身上是那床刚刚被他“蹂躏”了许久的棉被，带着一股新棉絮和阳光混合的、独特的气味。他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黑暗轮廓，毫无睡意。白天的经历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回放：离别的站台、颠簸的卡车、巍峨的营门、“雷神”班长的训斥、还有那令人绝望的“豆腐块”……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却又如此沉重地压在他的感官之上。他摸了摸贴身存放的母亲缝制的护腕，那柔软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父亲当年，是否也经历过这样一个迷茫而疲惫的夜晚？
旁边的赵虎似乎已经睡着了，发出轻微而均匀的鼾声，这家伙的神经显然比他的肌肉更粗壮。对面下铺的陈曦那边则异常安静，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黑暗中继续思考着什么。
就在林砚的意识逐渐模糊，即将被疲惫拖入睡眠的深渊时——
“咻——！！！”
一声极其尖锐、凄厉、仿佛要刺破耳膜、撕裂夜空的哨音，毫无预兆地，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猛地钻进了寂静的宿舍！
这声音是如此突兀，如此具有穿透力，瞬间将所有的宁静和疲惫炸得粉碎！
林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他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紧急集合！快！打背包！楼前集合！！” 黑暗中，炸响了周猛班长那熟悉的、如同雷霆般的吼声，充满了紧迫感和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整个宿舍瞬间炸开了锅！
黑暗中，只听到一片混乱到极致的声响：床板吱呀的剧烈呻吟、有人慌不择路一头撞在床架上的闷响和痛呼、摸索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找不到鞋子的焦急叫骂（立刻被周猛的怒吼压了下去）、以及因为极度紧张而发出的、毫无意义的短促惊叫。
“我鞋呢？！我他妈鞋哪去了？！”
“背包带！谁看见我背包带了？！”
“被子！我的被子散了！完了完了！”
林砚也彻底慌了神。他凭借着本能，手忙脚乱地摸到放在床头的作训服，胡乱地往身上套，扣子扣错了位置也浑然不觉。他摸索着找到鞋子，勉强穿上，然后一把抓向那床刚刚叠好、还没捂热的被子。
按照白天模糊学习的打背包流程，他试图将被子折叠，然后用那三条看起来简单、操作起来却无比复杂的背包带将其捆扎固定。但在黑暗中，在心脏狂跳、手臂微微颤抖的情况下，所有的步骤都乱了套。被子像个不听话的庞然大物，背包带如同纠缠不清的毒蛇，他越是着急，就越是笨拙。好不容易将被子卷起，一条背包带刚绕上去，另一条又滑脱了。他感觉自己的额头、鼻尖瞬间冒出了冷汗，手指根本不听使唤。
“快！快！快！最后十秒！超时的等着挨收拾！” 周猛的声音在黑暗中如同催命符，他似乎就站在门口，手里可能还拿着秒表。
“俺好了！” 旁边传来赵虎一声压抑着兴奋的低吼，随即听到他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地冲向门口。这家伙，在这种混乱中反而显露出一种惊人的适应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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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砚心中更急，几乎是凭着蛮力，将三条背包带胡乱地捆在被子上，打了一个他自己都觉得不靠谱的结，然后抓起同样胡乱塞了些东西（他甚至不确定塞了什么）的挎包和水壶，跌跌撞撞地跟着模糊的人影向外冲去。
宿舍楼外，一片清冷的月光。已经有十几个人影歪歪扭扭地站在了楼前的空地上，大多衣衫不整，背包奇形怪状，有的像炸药包，有的像随时会散架的行军包裹。赵虎赫然在列，他的背包虽然也谈不上多标准，但至少看起来还算结实。陈曦也静静地站在队伍里，他的着装相对整齐，背包看起来甚至隐约有点形状，不知道他是如何在黑暗中做到的。
林砚喘着粗气，跑到队伍末尾站定，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周猛班长如同一尊黑色的铁塔，站在队伍前方，手里拿着一个强光手电，雪亮的光柱如同利剑，挨个扫过每一个狼狈不堪的新兵，扫过他们扣错的衣扣、穿反的鞋子、以及背上那一个个惨不忍睹的“背包”。
他的脸色在冷白的月光和手电光映照下，阴沉得可怕。
当光柱落在林砚身上时，林砚感觉自己几乎要窒息了。他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糟糕。
“时间到！” 周猛猛地关掉手电，声音冰冷得如同这山区的夜风，“看看你们的样子！像一群打了败仗的溃兵！如果现在是战场，如果身后有敌人追兵，就凭你们这速度，这状态，早就死一百回了！”
他走到队伍中间，猛地伸手，抓住一个新兵背上那个松松垮垮、几乎要垂到屁股的背包，用力一扯！
“哗啦——” 那个用背包带勉强维系着的“背包”瞬间散架，里面的被子、衣物、还有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散落一地。那个新兵僵在原地，脸色煞白。
周猛看都没看地上的东西，继续走向下一个。
林砚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果然，周猛在他面前停了下来。那锐利的目光如同手术刀，剐过他全身。然后，周猛伸出手，没有用力扯，只是用手指在他背后那个胡乱捆扎的背包上，轻轻一勾。
“啪！” 那个林砚自己都知道不牢固的结应声而开，紧接着，三条背包带如同失去了束缚的蛇，瞬间松脱。他背上的被子失去了支撑，一下子散开，顺着他的后背滑落，“噗”的一声闷响，掉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摊成一团。挎包和水壶也哐当掉在一旁。
月光下，那摊散落的被子和孤零零的行李，像是一个无声的嘲笑，嘲笑着他所有的努力和准备，在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哨响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林砚僵立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当众抽了一记耳光。羞愧、懊恼、挫败……种种情绪如同冰水混合物，浇遍全身。他甚至不敢低头去看地上那团混乱，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黑暗中模糊的营房轮廓，牙齿紧紧咬住了下唇。
周猛没有对他多说一句话。这种无声的处置，比任何责骂都更让人难堪。他继续检查下去，又有几个新兵的背包以类似的方式“解体”或被指出各种问题。
“全体都有！” 周猛回到队伍前方，声音如同寒铁，“今晚，给你们长个记性！记住这第一声哨！记住你们现在的狼狈！紧急集合，是部队保持快速反应能力的基础！哨声就是命令！时间就是生命！以后，哨声一响，我要看到的是能在最短时间内披挂整齐、投入战斗的士兵，而不是一群穿着军装的老百姓！”
“今晚表现最差的，明天训练量加倍！现在，解散！回去睡觉！背包散了的，自己想办法弄回去！”
命令下达，队伍却没有立刻解散，不少人还沉浸在刚才的混乱和班长的训斥中，有些发懵。
“还愣着干什么？！解散！” 周猛又是一声雷吼。
新兵们这才如同惊弓之鸟，轰然散开。那些背包完好的，如释重负地快步往回走。那些背包散了的，则垂头丧气地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
林砚默默地蹲下身，手指触碰到冰冷的地面和那团柔软的、带着夜露湿气的被子。他一点一点，将散开的被子卷起，将那三条仿佛带着嘲讽的背包带捡起，将挎包和水壶拎在手里。整个过程，他都没有抬头。
赵虎走过来，想帮他拿点东西，被他无声地摇头拒绝了。
陈曦也默默地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若有所思。
林砚抱着散乱的装备，最后一个走回宿舍。房间里，其他人已经重新躺下，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寂静和压抑。
他将被子和背包带放在床上，没有立刻躺下，而是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盯着那团混乱，看了很久。
这第一声哨，不仅吹散了他的背包，更像是一把重锤，敲碎了他心中残存的、对军营生活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和侥幸。
这里，没有温情脉脉，没有循序渐进。只有赤裸裸的标准、残酷的淘汰和时刻准备着的战斗警报。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知道，他必须更快地适应，必须更强。否则，下一次哨响，他可能连站在这里感到羞愧的资格，都会失去。
夜色更深，但林砚的眼中，却燃起了一簇不甘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