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十点多,荣安里像被人按下了静音键。
电视声停了,孩子的哭闹被拍着哄睡了,连狗都懒得叫。只剩风在电线和晾衣杆之间钻,偶尔吹得谁家窗玻璃轻轻一响,又归于安静。
槐树下的小马扎空着,木棍斜靠在树干上,树皮被人摸得发亮。远处马路上的车灯从巷口掠过,把墙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有人在外面来回踱步。
王大爷从屋里出来时,脚步压得很低。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硬的旧棉袄,领口磨得有点毛,袖口卷着,露出一截青筋凸起的手腕。他没戴帽子,花白的头发被夜风吹得有点乱,鬓角的几根银丝贴在皮肤上,凉得像冰。
他在树旁停了停,抬头看电线杆。
被剪断的线头还在,胶布被风掀起一角,铜芯在远处车灯的扫过下,闪了一下冷光。
“电断了,水再断,”他心里嘀咕,“就真成干巷了。”
身后有人影靠近,脚步声轻,却稳。
“走吗?”宁舟低声问。
他穿着一件深色工装外套,拉链拉到胸口,里面是件旧t恤,领口磨得有点松。工装裤裤脚卷了一半,露出被泥点溅过的袜子边缘。他走路时腰微微绷着,不仔细看,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只有在转身的时候,动作会略顿一下——那是旧伤在提醒。
“再等两分钟。”王大爷说,“看一眼。”
“还看?”大军从另一侧巷子口晃过来,声音压得很低,“再看天都亮了。”
他拎着个布袋子,袋子边角磨得起毛,里面装着东西,走起路来有轻微的碰撞声。他把袋子往树根一搁,“咚”的一声,不重,却在夜里听得清楚。
“带了啥?”宁舟问。
“家伙。”大军蹲下来,把袋口掀开一点。
里面是:
- 一把锈了一半的活动扳手;
- 一支被磨花了的强光手电;
- 一卷发黑的绝缘胶布;
- 两副线手套,手指位置已经磨出洞。
“你这是去修水管,还是去打劫?”宁舟低声笑了一下。
“这不是打劫,”大军说,“这是自救。”
刘老师最后到,手里捏着个旧手电,灯头缠着一圈透明胶,光一打出来,边缘虚得很,中间却亮得刺眼。他下意识想往巷口照,手举到一半,又硬生生压下来,只照自己脚前的一小片地。
“我刚从巷尾转了一圈,”他小声说,“没见外人。”
“没见,不代表没有。”宁舟说。
他抬头看了眼巷口那扇木门,门缝下偶尔有车灯扫过,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亮线。
“再等最后一眼。”他说。
四个人就这么站着,谁也没再催。
风从巷口灌进来,带着一点尾气味和尘土味。晾在绳子上的衣服被吹得“啪嗒啪嗒”拍墙,有件小孩的外套被吹得翻了个面,露出里面印着的卡通图案,在黑暗里模糊一团。
远处,一辆白色面包车从马路上驶过,尾灯在拐角处闪了两下,没停。
“行了。”王大爷收回视线,“走。”
四人顺着巷子往巷口走。
石板路被夜露浸得发潮,鞋底踩上去,有轻微的“沙沙”声。大军走在最前,手里那根木棍在地上一点一点,像在探路。宁舟走在他侧后,视线不时扫过两边墙头,看有没有人从窗缝里往外看。王大爷走在中间,手一直插在袖口里,只有拐弯时才抽出来扶一下墙。刘老师走在最后,手电光被他用脚轻轻拨着,只打在脚边,不敢往上照。
巷口的管道井在木门内侧偏右,被一块水泥板盖得严严实实。水泥板比周围地面略高一点,边缘被踩得发亮,板上压着两块旧砖,砖缝里长出一点青苔。井壁侧面用红漆刷了“自来水管线”四个字,漆被雨水泡得起皮,有一块已经剥落,露出水泥底色。
“就是这儿。”王大爷停下。
他蹲下去,用手摸了摸井盖边缘。水泥板和地面之间有一指宽的缝,缝里塞着点沙土和枯草。他把那根细铁丝从袖口抽出来,铁丝头被他白天在砖头上磨得微微弯曲,在微弱的光里几乎看不见。
“先别用扳手。”他低声说,“声音太大。”
他把铁丝插进缝里,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另一头,轻轻往上撬。
“咔”的一声轻响,水泥板被撬起一点,沙土从缝里滑落,落在地上,发出细碎的“沙——”声。
“搭把手。”王大爷说。
宁舟和大军一人一边,伸手抓住井盖边缘。井盖比看上去要重,底部沾着湿泥,两人一用力,泥块被扯下来,掉在井边,“啪嗒”一声。
“轻点。”刘老师下意识压低声音。
“知道。”大军咬牙,把井盖往旁边一推。
水泥板在地上拖出一道痕迹,和石板摩擦出“吱——”的一声,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四人同时顿住,侧耳听了听。
巷子里没动静,只有远处谁家的狗被惊醒,叫了两声,又被人喝了一句“闭嘴”,缩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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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得垫块布。”宁舟低声说。
“下次再说下次的。”王大爷已经趴到井口边,“照一下。”
刘老师把手电光打下去。
光柱晃了两下,终于稳住。井底的景象慢慢清晰起来。
这是个不到两米深的方井,四壁水泥粗糙,有些地方起砂,露出里面的小石子。井底铺着一层黑泥,泥里混着几片塑料袋、烟头和碎砖块。一根粗黑的主管道从左侧墙洞伸进来,横穿井底,再从右侧墙洞伸出去。管道中段装着一个蓝色铸铁阀门,阀门把手横在一侧,被一圈细铁丝缠得死死的,铁丝头拧成一个小疙瘩,卡在把手和管道之间,刚好不让把手转动。
“看见没?”王大爷指着那个疙瘩,“就这个。”
“这也叫锁?”大军冷笑,“糊弄鬼呢。”
“糊弄鬼?”王大爷哼了一声,“糊弄的是咱。”
他把铁丝在手里绕了个小钩,趴低身子,上半身几乎探进井里。井里的潮气往上涌,带着铁锈味和腐烂味,钻进鼻孔,有点呛。
“你腰行吗?”宁舟伸手扶了他一下。
“我行。”王大爷说,“你别乱动。”
他一只手抓着井沿,另一只手捏着铁丝,慢慢往下伸。铁丝在光柱里晃了一下,钩头准确勾住那个铁丝疙瘩。
“稳住。”他咬着牙说。
手指一用力。
“啪”的一声,铁丝疙瘩松开,缠在阀门把手上的铁丝散开来,像一条被解开的蛇。
“成了。”大军低声说。
“别吵。”刘老师嘘了一声。
王大爷把铁丝抽回来,换了个姿势,整个人趴在井口,上半身几乎全探进井里。他的手抓住阀门把手,试了试重量,又往里挪了挪身子,让重心更稳。
“宁舟。”他说,“搭把手。”
宁舟趴到另一边,手伸进井里,抓住阀门把手的另一侧。冰凉的金属贴在掌心,他能感觉到阀门内部的阻力,像有什么东西死死顶着。
“一、二、三。”王大爷低声数,“走。”
两人同时用力。
阀门“咔嗒咔嗒”地转动,声音在狭窄的井里被放大,显得格外清晰。管道里传来一阵低沉的“嗡——”声,像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再转半圈。”王大爷说。
“行了吗?”宁舟问。
“差不多了。”王大爷喘了口气,“别转太多,容易过头。”
他慢慢松开手,把手抽回来,趴在井口大口呼吸了两下。井里空气不流通,闷得他胸口有点发紧。
“咋样?”大军问。
“开了。”王大爷说,“剩下的,就看水压了。”
“现在回去试试?”刘老师问。
“先别。”宁舟说,“等十分钟。”
他抬头看了眼巷口的木门,又看了看远处马路的方向:“万一有人听见动静,正往这边来呢?”
“听见个屁。”大军嘀咕,“这破地方,除了咱,谁半夜不睡觉?”
“他们会。”宁舟说。
他想起周启元办公室那张排班表,上面有一栏写着“夜间巡查”,名字后面用红笔标了星号。
“再等等。”他说。
十分钟被拉得很长。
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一点外面马路上的尾气味。木门上贴着的两张通知被吹得“哗啦啦”响,一张是“拆迁补偿补充通知”,一张是“自来水检修通知”,纸角拍打在门板上,像两只手在不停敲门。
刘老师看了看表,表盘在黑暗里泛着一点微光:“十点十二了。”
“走吧。”宁舟说。
四人合力把水泥板拖回来,盖在井口上。石板和地面轻轻一撞,发出一声闷响。王大爷又把那两块砖搬回来,压在井盖边缘,尽量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行了。”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吧。”
他们沿着巷子往回走,步子比刚才快了一点,却不敢跑。石板路在脚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有人在背后跟着。
走到中段,宁舟停了一下,侧耳听了听。
远处传来一声车喇叭,被风一吹,有点变形。除此之外,只有风吹树叶的声音,还有谁家婴儿的哭声,很快被大人拍着哄住。
“没人。”他说,“继续走。”
到了王大爷家门口,他推门进去,反手把门带上,没插门闩,留了一条缝。
屋里没开灯,只有从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光,勉强照亮桌椅的轮廓。王大爷摸黑走到厨房,手在墙上摸了摸,摸到水龙头的金属把手。
“你听。”他说。
屋里静了下来。
水管里传来一阵细微的“咕噜”声,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流动。过了两秒,声音大了一点,又过了几秒,变成了低沉的“嗡——”。
王大爷慢慢拧开水龙头。
“咔哒”一声。
先是一阵空响,然后是“嗒、嗒、嗒”的水滴声,从水龙头口里落下来,打在水槽底部,溅起一点细小的水花。
“来了。”刘老师低声说。
水滴渐渐连成一线,再变成一股细流,最后变成比较稳定的水流,打在水槽里,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水先是浑浊的,带着一点黄,里面混着细小的泥沙。过了一会儿,水慢慢清了一些,却仍带着一点淡淡的土味。
“先放一会儿。”王大爷说。
他把水槽塞子拔掉,让水顺着下水道流走。水流在管道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在向整条巷子报信。
放了大概两分钟,水色稳定下来。王大爷关小了一点水龙头,接了半盆水。
“尝尝。”他说。
“你先。”宁舟说。
王大爷用手捧了一点,凑到嘴边,抿了一口,皱了皱眉,又咽了下去。
“有点味儿。”他说,“但能喝。”
宁舟也捧了一点,尝了尝。水带着一点铁锈味和土味,不算难喝,却也绝谈不上好喝。
“做饭没问题。”他说,“烧开了就行。”
“洗衣服、冲厕所更没问题。”大军说,“咱又不是住五星级酒店。”
“先别声张。”宁舟说,“明天早上再说。”
“为啥?”大军不解,“大伙儿知道了,心里也踏实点。”
“踏实是踏实。”宁舟说,“但嘴也会多。”
他看向门外:“拆迁办的人,现在就盼着咱这儿出点动静。要是明天一早,有人跟他们说‘哎,你们不是停水了吗?咋又有水了?’,你猜他们会干啥?”
“再关一次?”大军说。
“再关一次,”宁舟说,“还会换个更难开的锁。”
屋里静了一下。
“那你说咋办?”大军问。
“明天早上,”宁舟说,“你照常去井边排队。”
“排队?”大军愣了一下,“都有水了,还排个屁?”
“排。”宁舟说,“而且要表现得很不耐烦,很生气,很憋屈。”
他顿了顿,又说:“然后,你突然说‘哎,我家水龙头好像有点水’,让大伙儿自己回去看。”
“你这是演戏?”大军撇嘴。
“对。”宁舟说,“演戏。”
“演给谁看?”大军问。
“演给那些想签的人看,”宁舟说,“也演给那些嘴上说不签、心里已经在打鼓的人看。”
他看向王大爷:“咱得让他们觉得,水是‘自然恢复’的,不是咱自己开的。这样,就算有人去告状,拆迁办也只能吃个哑巴亏。”
“行。”王大爷点头,“就按你说的办。”
“那孩子那边呢?”刘老师问,“晚上写作业的灯……”
“照旧。”王大爷说,“电还没恢复,灯还得省着用。你那边该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我知道。”刘老师说。
他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又停了一下:“你们……以后少干点这种事。”
“为啥?”大军问。
“危险。”刘老师说,“被人看见,就不是停水停电这么简单了。”
“不危险的事,”王大爷说,“轮不到咱。”
刘老师沉默了一会儿,推门出去。
大军也跟着走了,走之前,他回头看了看那个正在流水的水龙头,像在确认这一切不是梦。
屋里只剩下王大爷和宁舟。
水还在流,打在水槽里,溅起一点水花。王大爷把水龙头关小了一点,水流变成细细的一线,声音也小了些。
“你说,”他忽然问,“他们明天会不会发现?”
“肯定会。”宁舟说,“但发现了又咋样?再关一次?”
“再关一次,咱再开一次。”王大爷说。
“对。”宁舟说,“只要他们敢关,咱就敢开。”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得换个人开。”
“换谁?”王大爷问。
“换年轻人。”宁舟说,“你年纪大了,爬井爬多了,身体吃不消。”
“你腰也不好。”王大爷说,“也别下。”
“我不下。”宁舟说,“我在上面拉着。”
他看向门外:“大军、小赵,还有几个年轻的,都可以。”
“行。”王大爷说,“明天我跟他们说。”
屋里静了一会儿。
“宁舟。”王大爷忽然叫了他一声。
“嗯?”
“你说,”王大爷看着那个水龙头,“这水,能流多久?”
宁舟想了想:“能流多久,就流多久。”
他顿了顿,又说:“流到他们不敢再关为止。”
王大爷笑了笑:“你这嘴,比我还硬。”
“跟您学的。”宁舟说。
两人都笑了笑,笑声不大,却在这小小的厨房里回荡了一会儿。
屋外,风还在吹。
巷口的两张通知在风里轻轻晃动,纸角拍打在门板上,像两只手在不停敲门。
而那条被重新拧开的水管,在地下静静地流着,水顺着管道一路往前,经过每一户人家的门口,经过每一个曾经拧不出水的水龙头,在黑暗里,悄悄恢复了一点生气。
这一夜,有人睡得很沉,有人睡得很浅。
有人在梦里听见了水龙头“哗啦啦”的声音,以为是雨,翻个身又睡了过去。
有人醒着,坐在黑暗里,听着水管里偶尔传来的“咕噜”声,心里慢慢有了一点底。
而拆迁办的人,还不知道——
在他们以为已经掐断的地方,有一根线,被悄悄接上了;
在他们以为已经关死的地方,有一个阀门,被悄悄拧开了。
这条老巷子,还没那么容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