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雾压得很低,贴在屋檐上,像一层没干透的灰。
巷口的垃圾桶旁,昨晚被揉成团的那张“补充奖励通知”,被人用脚踢到了墙角,纸边被踩得发毛,上面“额外奖励”四个字被泥水糊住,只剩下一个“奖”字还勉强能认。
大军从旁边路过,低头看了一眼,冷笑一声:“奖个屁。”
他抬脚,想把纸踢进沟里,脚抬到一半,又收了回来,只在地上碾了碾,把那点还能看见的字彻底踩糊。
“踩了也没用。”身后有人说。
是宁舟。
“人家有的是纸。”他说,“踩一张,还能印十张。”
大军“啧”了一声,把手插进裤兜:“那你说咋办?”
“先把今天过了。”宁舟说,“看水什么时候停。”
两人并肩往巷尾走。
路面被昨晚的水和今早的雾浸得发潮,青石板缝里渗着一点黑水,被人一踩,溅起来,在鞋边上点了几个印子。
巷尾的井边已经有人排队。
最前面是老陈,手里拎着两个塑料桶,桶壁上贴着幼儿园发的贴纸,一个是歪歪扭扭的小太阳,一个是“乖宝宝”三个字。他把桶放在井边,伸手去拉绳子,动作有点慢,背有点驼,像被什么东西压着。
“我来。”宁舟走过去,接过绳子。
“你腰不好。”老陈说,“别逞强。”
“我来。”宁舟没松手,“你在旁边看着就行。”
他把桶慢慢放进井里,水“咕嘟咕嘟”往里灌,绳子在他手里滑了一下,磨出一道浅红。他咬牙,把桶提上来,水从桶口晃出来,溅在井圈上,顺着石头缝往下淌。
“提得动吗?”老陈问。
“还行。”宁舟说。
他把桶拎起来,往老陈那边递:“给。”
老陈接过桶,桶底在地上磕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响。他拎着桶,一步一步往回走,步子迈得小,却很稳。
“以后打水,就按今天的顺序。”王大爷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手里拿着个小本子,“老人、带孩子的先打,年轻人往后排。”
“凭啥?”有人嘀咕,“我们也得用水。”
“你要真急,”王大爷头也不抬,“可以去外头买矿泉水。老人孩子,你让他们扛着桶去外头买?”
那人不吭声了。
“我已经把顺序记下来了。”王大爷把本子翻了翻,“从今天起,每天早上六点开始打水,打到九点。下午四点到六点,再打一轮。谁要是插队,以后就别来排队。”
“你这是给谁立规矩?”有人不服,“你又不是居委会。”
“我不是。”王大爷合上书,“但这井,是大伙儿的。你要是觉得我的规矩不好,你可以自己挖一口。”
那人被噎了一下,撇撇嘴,没再说话。
“行了。”王大爷说,“按顺序来。”
井边安静下来,只剩下绳子在井壁上摩擦的“沙沙”声,和桶提上来时水晃的“哗啦”声。
宁舟打完水,把绳子递给下一个人,转身往回走。
走到槐树旁,他停了停,抬头看了看电线杆。
被剪断的线头还在,胶布被风吹得翘起来一点,露出里面的铜芯。几只麻雀停在横担上,歪着头看下面的人,时不时叫两声,声音脆得像玻璃。
“电断了,水还能撑多久?”他在心里问。
没人回答。
但他知道,答案不远了。
中午的时候,巷口来了辆蓝色的小货车,车身上印着“自来水公司”的字样。
车停在巷口,下来两个人,一个穿着工装,戴着安全帽,另一个穿着夹克,手里拿着个文件夹。两人抬头看了看巷口的门,又看了看周围的人。
“荣安里?”穿夹克的问。
没人应声。
“这儿是不是荣安里?”他又问,声音提高了一点。
“是。”王大爷从槐树下站起来,“干啥?”
“例行检修。”穿夹克的说,“检查一下管线。”
“检修?”王大爷冷笑,“早不修晚不修,偏偏这个时候修?”
“这是上面安排的。”穿夹克的说,“你有意见,去上面提。”
他说着,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纸,递给王大爷:“这是通知。”
王大爷接过纸,纸上印着几行字:
“因老旧管线存在安全隐患,需进行检修。检修期间,可能出现短暂停水现象,请居民提前做好储水准备。”
落款是“市自来水公司”,盖着红章。
“短暂?”王大爷念了一遍,“多短?”
“不好说。”穿夹克的说,“看检修进度。”
“那你们准备修多久?”王大爷问。
“这我哪知道?”穿夹克的说,“我只管通知。”
他说完,转身往车那边走:“走,进去看看。”
“等等。”宁舟说。
两人停下。
“你们要进去?”宁舟问。
“当然。”穿夹克的说,“不进去怎么检修?”
“检修可以。”宁舟说,“但别乱动主管道。”
“你谁啊?”穿夹克的皱眉,“管得挺宽。”
“我是这儿的住户。”宁舟说,“我只是提醒你——我们这条巷子,还有老人孩子。水要是被你们‘检修’没了,大伙儿喝什么?”
“你这话啥意思?”穿夹克的有点火,“我们是正规公司,又不是来偷水的。”
“正规公司?”大军从后面走出来,“正规公司半夜剪线?”
“剪线?”穿夹克的愣了一下,“那是供电局的事,跟我们没关系。”
“没关系?”大军冷笑,“你们一前一后,配合得挺默契。”
“你别血口喷人。”穿夹克的说,“我们是按单子办事。”
他说着,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单子,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地址和时间。他指了指其中一行:“看见了?荣安里,今天下午两点到四点检修。上面安排的。”
宁舟扫了一眼,单子上确实有“荣安里”三个字,时间也写得清清楚楚。
“单子谁开的?”他问。
“这你管得着吗?”穿夹克的说,“你要是不信,可以打电话问公司。”
他说完,把单子塞回文件夹:“行了,让开,我们要进去。”
王大爷往旁边让了让:“进去可以。但别乱关阀门。”
“我们有分寸。”穿夹克的说。
两人提着工具,往巷子里走。
大军盯着他们的背影,低声骂了一句:“分寸个屁。”
“行了。”王大爷说,“他们要真敢关,咱就真敢开。”
“开?”大军愣了一下,“你会?”
“以前在厂里干过。”王大爷说,“简单的阀门,还难不倒我。”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得先看他们怎么关。”
“你想干啥?”宁舟问。
“学两手。”王大爷说,“以后用得上。”
自来水公司的人在巷子里转了一圈,时不时停下来,在墙上敲两下,在地上踩两脚,又在本子上记两笔。有人从门缝里往外看,有人干脆站在门口,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看啥?”穿夹克的不耐烦,“没见过检修啊?”
“没见过这么巧的检修。”有人回了一句。
穿夹克的瞪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两点整,巷子里的水龙头“咕噜”一声,最后一点水被抽干,水管里传出一阵空响,像人叹气。
有人打开水龙头,等了半天,一滴水也没出来。
“停了。”那人说。
消息像风一样,从这头吹到那头。
“水停了!”
“真停了!”
“跟电一样!”
巷口又聚了一圈人。
“咋说?”有人问王大爷,“真修?”
“修不修,”王大爷说,“咱先看。”
他抬头看了看天:“四点要是不来水,就说明不是修。”
“那是啥?”有人问。
“是跟电一样。”王大爷说,“逼咱走。”
四点到了。
巷子里的水龙头依旧干干的,拧开了,只有一点“吱吱”的空响。
“没来。”有人说。
“我就知道。”大军冷笑,“这帮狗日的。”
“行了。”王大爷说,“别骂了。骂不来水。”
他转头看向宁舟:“你去把大伙儿叫一叫,能来的,都到我屋里。”
“好。”宁舟说。
他沿着巷子一路走,挨家挨户敲门。
“王大爷叫大伙儿去他家一趟。”
“水停了,商量一下咋办。”
“能来的都来。”
门一扇一扇开了,又一扇一扇关了。有人跟着他走,有人站在门口犹豫,有人干脆说:“不去了,累。”
到了王大爷家门口,屋里已经坐了一圈人。
桌子被搬到屋子中央,桌腿下垫着几块碎砖,勉强不晃。桌上放着那口井的钥匙——其实就是一块旧铁片,还有一张从自来水公司拿来的通知。
“大伙儿都看见了。”王大爷指了指通知,“水停了。”
“停了又咋样?”有人说,“咱不是还有井吗?”
“井是有。”王大爷说,“但井里的水,够咱这么多人用多久?”
屋里静了一下。
“一天两桶,勉强够喝。”有人说,“要是做饭、洗衣服,就不够了。”
“所以,”王大爷说,“咱得省着用。”
他从抽屉里拿出个小本子,翻开:“我昨晚想了想,咱这么多人,要是都往井里挤,迟早得打起来。”
“那咋办?”有人问。
“排班。”王大爷说,“按户排班。一家一天只能打两次水,每次两桶。多了,不行。”
“两桶?”有人急了,“两桶够干啥?我家四口人!”
“够喝。”王大爷说,“洗衣服可以用剩下的水,或者干脆少洗。”
“少洗?”那人皱眉,“现在天气这么热,少洗不臭了?”
“臭也比没水喝强。”王大爷说。
“你这也太……”那人话说到一半,没再说下去。
“太不近人情?”王大爷笑了笑,“你要是觉得不近人情,你可以自己去外头买水。”
那人不吭声了。
“还有。”王大爷接着说,“打水的时候,只能大人来。孩子不许来。井边滑,出了事,谁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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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规矩我同意。”有人说,“孩子太小,掉下去咋办?”
“那就这么定了。”王大爷合上本子,“从明天开始,按排班打水。”
“那今天呢?”有人问。
“今天先按早上的顺序,再打一轮。”王大爷说,“打完就封井。”
“封井?”有人惊讶,“为啥?”
“为了明天还有水。”王大爷说,“你要是今天把井抽干了,明天大伙儿喝啥?”
屋里有人点头。
“行。”有人说,“就按你说的办。”
“还有一件事。”宁舟开口。
大家看向他。
“他们要是真把主管道关了,”宁舟说,“咱得知道,关在哪儿。”
“你想干啥?”有人问。
“学两手。”宁舟说,“以后用得上。”
他说着,看了王大爷一眼。
王大爷点了点头:“我刚才看了,他们在巷口那边的管道井里动了手脚。”
“管道井?”有人说,“那不是锁着的吗?”
“是锁着。”王大爷说,“但锁是挂锁。”
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根铁丝:“这种锁,我以前开过。”
“你想偷开?”有人紧张,“这犯法吧?”
“犯法?”王大爷冷笑,“他们关咱的水,就不犯法?”
“再说了,”他补充,“咱又不是偷水,咱是开回自己该用的。”
“话是这么说……”那人还是有点担心。
“你要是怕,”王大爷说,“就当不知道。”
那人不吭声了。
“宁舟。”王大爷说,“今晚你跟我去一趟。”
“好。”宁舟说。
“我也去。”大军说。
“你去干啥?”王大爷问。
“给你们放风。”大军说,“有人来,我喊一声。”
王大爷想了想:“行。”
“还有,”宁舟说,“他们要是再来关,咱就拍。”
他从兜里掏出那部旧手机:“拍他们的脸,拍他们的车,拍他们的工具。”
“拍了又咋样?”有人说,“人家上面有人。”
“拍了不一定有用。”宁舟说,“但不拍,一定没用。”
他顿了顿:“万一哪天,用得上呢?”
屋里有人点头。
“行了。”王大爷说,“今天就说到这儿。大伙儿回去,把能装水的东西都找出来。明天一早,按排班打水。”
“还有,”他补充,“谁要是真想签,今晚回去好好想想。明天早上,给我个准话。”
屋里有人动了动,却没人说话。
“散了吧。”王大爷说。
门一开,冷风灌进来,吹得桌上的通知纸角抖了抖。
人一个个往外走,脚步声在巷子里响起来,又慢慢远去。
刘老师走在最后,他看了看那张通知,又看了看王大爷:“你真打算去开管道井?”
“真打算。”王大爷说。
“危险。”刘老师说,“被人看见,就麻烦了。”
“不危险的事,”王大爷说,“轮不到咱。”
刘老师沉默了一会儿:“那今晚,我也去。”
“你去干啥?”王大爷问。
“给你们望风。”刘老师说,“大军一个人,顾不过来。”
王大爷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行。”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宁舟和刘老师。
“你说,”刘老师忽然问,“他们真会一直这么耗下去?”
“会。”宁舟说,“直到我们有人走,有人签,有人扛不住。”
刘老师点点头:“那咱呢?”
“咱?”宁舟想了想,“咱就一直这么耗着。”
他说着,指了指那张通知:“他们想让咱觉得,自己没路了。可咱自己知道,路是自己走出来的。”
刘老师笑了笑:“说得好。”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屋外,风更大了。
巷口的那辆蓝色小货车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地上的两个轮胎印,在泥里压得很深。
自来水公司的通知被贴在门框上,和那张“拆迁补偿补充通知”挨在一起,两张纸在风里轻轻晃动,像两张互相配合的嘴。
而巷尾的那口井,已经被一块木板盖住,木板上压着几块砖。
砖压得很实。
就像这条老巷子里的人——
日子再难,也不肯轻易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