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湿冷的寒气,漫过荣安里的青石板,石板被雾水浸得冰凉,踩上去滑溜溜的,还带着一股子潮腥气。瓦檐上的露水凝了一夜,一颗接一颗往下坠,砸在石面上溅开小水花,晕出湿痕,风一吹,那凉意就顺着裤脚往上钻,冻得人骨头缝都发疼。天是灰蒙蒙的,太阳被厚云盖着,只漏出一点软乎乎的光,把巷子里的墙、树、门,都揉得朦朦胧胧的,看着就闷得慌。
巷尾的老井边,照旧排着长队,歪歪扭扭的,没个规整。厚木板盖着井口,压着两块青砖,纹丝不动。井沿的青苔被露水泡得发亮,滑腻腻的,昨夜清出来的湿泥还堆在墙角,混着落叶和碎石子,一股子土腥气,不大,却飘在雾里,闻着心里就堵得慌。
大军蹲在井边的石阶上,膝盖抵着两个磨得发白的塑料桶,桶身坑坑洼洼的,全是划痕,桶口卷着边,软塌塌的没个样子。他眉头拧成个疙瘩,指节攥着桶柄,攥得发白,嘴里低低地骂骂咧咧,没什么章法,无非是骂断水太缺德,骂排队太熬人,骂拆迁办的人没良心。那骂声不大,带着一股子刻意装出来的烦躁,抬脚碾死脚边的草茎,碾得稀碎,眼底却藏着一点旁人看不出来的笃定。
排队的人,个个都是蔫头耷脑的,脸上没一点好气色。
头发花白的老陈缩着脖子,裹着件旧棉袄,领口磨得发亮,袖口还补着补丁。他手里攥着个印着小孩贴纸的塑料桶,手指头冻得通红发紫,却死死抠着桶沿,眼神直勾勾盯着井口,空落落的,没半点神采,就剩个熬日子的疲劲儿,心里明镜似的,这井水就够喝点,洗菜做饭都不够,撑不了几天。
年轻的小媳妇抱着娃,孩子裹着件大了两号的外套,小脸冻得通红,扯着她的衣角哭,喊着渴,要喝干净水。她只能拿手轻轻捂住孩子的嘴,把哭声压下去,眼眶红红的,又心疼又无奈,嘴唇抿得紧紧的,连一声叹气都不敢大声出,怕惊扰了旁人,也怕泄了自己的底气。
几个后生靠在墙根,墙皮掉了一块又一块,露出里面的青砖。他们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蒂扔在地上,被鞋底碾得稀烂,烟气混着雾气得看不清脸。凑在一起低声嘀咕,说家里的水缸见底了,说孩子没水喝直闹腾,说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说着说着就叹气,没一个人能说出个准话,全是满心的愁绪,散不开。
断水的这一夜,把巷子里最后一点松快的心思,都磨没了。大家伙心里都憋着股火,也憋着股慌,火的是被人拿捏,慌的是撑不下去,那点心气儿,薄得跟层纸似的,一吹就破。
宁舟站在队伍中间,穿一件深灰色的工装外套,料子厚,却洗得发旧,衣角沾着点泥渍。他腰杆绷得直,只是肩膀微微沉着,走路的时候步子轻,那是腰上的旧伤还在隐隐作疼,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他没说话,就那么站着,目光慢慢扫过巷子两边的门。
有的门虚掩着,留一道缝,里面的人探着半张脸,眼睛盯着井边的队伍,眼神里又急又怕,还有点观望的意思,生怕自己白排了队,又生怕这日子真的熬不下去。
有的门闩扣得死死的,门板上落着灰,连窗缝都用布堵上了,像是怕外头的事儿沾到自己身上,只想躲在屋里,眼不见心不烦。
还有的门,只开一道细缝,里头的人连头都不敢探,就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惹上什么麻烦。
王大爷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木拐,站在队伍最前头。木拐的杖身被摸得温润,杖头包着铁皮,锃亮。他背有点驼,却依旧挺得笔直,像巷子里那棵老槐树,看着老,骨头却硬。花白的头发被雾水打湿,贴在鬓角,像落了层霜,眉睫上凝着小水珠,顺着眼角的皱纹滑下来,沾在脸上。他的眼睛没看井,就定定地望着巷口,望着那扇斑驳的木门,望着门楣上贴着的两张纸——一张红的拆迁通知,一张白的停水告示。两张纸都被露水洇湿了,字迹糊成一团,像两张鬼脸,贴在那里,刺眼得很。
他抬手,拐杖的铁底在青石板上轻轻敲了两下。
笃,笃。
声音不重,却清清爽爽的,穿透了晨雾,落在每个人的耳朵里。不用多说什么,大家伙都懂,这两声,就是让大家撑着,别垮,别低头。
就在这时候,大军突然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在石阶上,他也没喊疼。一脚蹬在石阶上,塑料桶撞在石墩上,哐当一声响,桶身磕出个凹痕。他抹了把脸,脸上全是装出来的不耐烦,扯着嗓子喊:“排个屁的队!这井水够干啥的?喝都不够,还洗菜做饭?再这么熬下去,不用他们逼,咱自己就先垮了!”
喊完,他转身就往家走,步子又急又沉,鞋底擦着石板路,溅起细碎的泥点,嘴里还嘟囔着:“老子回去再拧拧水龙头,就算焊死了,也得试试!总比在这儿干熬强!”
他这一走,队伍里立马就乱了。
有人你看我、我看你,眼里全是疑惑;有人迟疑着挪了挪脚,手里的桶攥得更紧了;还有人压低声音,颤巍巍地问身边人:“难不成……水,真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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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刚落,一声惊呼就从巷中间传了出来,又亮又脆,带着一股子狂喜,还有点不敢相信的颤抖,是大军媳妇的声音:“水!有水了!咱家水龙头,真的淌水了!”
这一声,就像一颗炸雷,在巷子里炸开了。
刚才还排得整整齐齐的队伍,瞬间散了个干干净净。
有人拔腿就往家跑,跑得急了,鞋都差点崴了,嘴里还喊着“我家的水龙头也看看”;有人手抖着推开自家院门,连桶都忘了拿,直奔厨房,就想赶紧拧开龙头试试;还有人愣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直到身边的人都跑光了,才猛地反应过来,踉跄着往前走,指尖都在抖,碰着水龙头的那一刻,还不敢用力,生怕这是一场梦。
拧开龙头的那一刻,水管里先传出几声空落落的咕噜声,像是睡了好久的泉眼,终于醒了。紧接着,一股水流就涌了出来,刚开始还有点浑,带着点细沙子,黄黄的,可没过几秒,水就清了,哗哗地淌出来,清冽冽的,砸在盆里溅起水花,那声响,在断了水的荣安里,比啥声音都好听。
有人赶紧掬起一捧水,抿了一口,凉丝丝的,带着点水管子的铁锈味,却甜得很。脸上的愁容一下子散了,眉眼舒展开来,可刚笑了一下,眉头又皱了起来——心里都明白,哪有这么巧的事,昨夜刚停水,今早就来水,这里面的道道,不用明说,也都懂。
有人搬出水缸、锅碗瓢盆,能装水的东西全搬出来了,接得满满当当,水声叮咚作响,像是要把这几天缺的水,全都补回来。一边接水,一边嘴里念叨着“可算来水了”,眼里却藏着点不安,生怕这水,又突然停了。
还有人靠在水龙头边,看着水哗哗地流,嘴角扯出一点笑,却笑得不踏实,眼底的惶恐,藏都藏不住。水是来了,可拆迁办的人,还在那里虎视眈眈,这水,能淌多久,谁也不知道。
水真的回来了。
不是井里那股带着泥腥气的浑水,是自来水,能洗菜,能做饭,能给孩子冲碗米糊,能把攒了几天的脏衣服洗干净,能让这死气沉沉的老巷子,重新飘起烟火气。
巷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变了。有欢喜,有庆幸,有劫后余生的轻松,可这欢喜底下,还藏着一股子暗流,悄摸摸地翻涌着。
有人说:“肯定是自来水公司修好了,老天爷开眼了。”
有人跟着附和:“是啊,拆迁办也不敢做得太绝,总得留条活路。”
也有人低着头,一边接水一边沉默,目光偶尔扫过王大爷和宁舟的方向,欲言又止。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水,哪是老天爷开眼,分明是有人夜里悄悄做了手脚。只是这话,谁也不敢说出口,心里清楚就够了,说出来,怕是要惹上大麻烦。
荣安里的人,活了大半辈子,最懂的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有些事,看透不说透,才是活路。
王大爷还是站在原地,拐杖的铁底抵着青石板,手指轻轻摩挲着杖身的纹路。他看着巷子里奔走的人,看着家家户户淌水的龙头,看着那些笑了又皱眉的脸,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角的皱纹,又深了几分。这水,是救急的,能让大家伙心里安稳一阵子,可也是催命的——水来了,那些本就犹豫要不要签字的人,心思就更活了,有人会觉得“日子能过了”,也有人会觉得“太危险了,不如早点签了算了”。人心这东西,最经不起折腾,一点甜头,一点威慑,就能晃悠半天。
宁舟慢慢走到他身边,脚步很轻,两人并肩站着,都没说话。晨雾慢慢散了,太阳终于漏出一点光,落在青石板上,落在淌水的龙头上,落在那些盛满水的盆盆罐罐里,亮堂堂的,却照不进那些紧闭的门扉,照不进人心底那些藏着的算计和惶恐。
“他们不会就这么算了。”王大爷的声音很低,沙哑,却字字清楚,没有半点含糊。
宁舟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巷口的方向,腰杆绷得更直了。腰上的旧伤还在疼,可这点疼,跟心里的那股劲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他心里清楚,拆迁办断水这招输了,接下来,肯定会出更阴的招,明着来不行,就来暗的。这水,不过是一场博弈的筹码,是暂时的休战,从来都不是和解。荣安里的这场仗,从一开始,就没有退路。
果然,没多大会儿,巷口就传来了汽车的引擎声。
不是拆迁办那辆天天来的白色面包车,也不是自来水公司的蓝货车,是一辆黑色的小轿车,车身锃亮,在太阳底下泛着冷光,悄无声息地停在巷口的木门边,不鸣笛,不开窗,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停着,像一头趴着的野兽,看着温顺,却满眼的凶光,把整条巷子的气氛,都压得喘不过气来。
巷子里的水声,慢慢小了。
那些接水的人,停了手;那些说笑的人,闭了嘴;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巷口,投向那辆黑色的轿车。刚才还挂在脸上的笑,一下子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警惕,是不安,是那种风雨要来了的窒息感。
车门,缓缓地推开了。
周启元走了下来,还是那副样子,穿一件熨帖的深色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夹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在指尖慢悠悠地转着。他脸上带着笑,嘴角弯着,看着挺和气,可那笑,根本没到眼睛里,眼底一片冰凉,像结了层霜。他身后跟着两个穿便装的汉子,个子高,身形壮,眼神锐利得很,往巷口一站,就挡住了大半的阳光,让巷子里的温度,一下子就降了下来。
周启元没往里走,就站在木门边,目光慢慢扫过整条巷子。扫过那些盛满水的盆碗,扫过那些脸色沉下来的居民,扫过巷尾那口没人再看的老井,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王大爷和宁舟身上,停了好一会儿。嘴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还是没说话,可那眼神里的笃定和倨傲,像一根针,扎在每个人的心上——你们这点小动作,我都看在眼里,不过是雕虫小技,输赢,终究是我说了算。
没人说话,没人动,整条巷子,静得可怕。
能听见水滴落在盆里的叮咚声,能听见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震得耳膜都疼。空气像是凝固了,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连呼吸都要放轻。
人心,在这一刻,又开始晃了。
有人攥紧了手里的水盆,指节发白,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水是来了,可拆迁办的人就在眼前,这日子,真的能撑下去吗?
有人悄悄往后退,躲进了自家的门后,只露出半张脸,看着巷口的人,眼里全是害怕,生怕自己被盯上。
还有人看着周启元那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心里的那点底气,慢慢就没了。是啊,水回来了又怎么样?人家动动手指头,就能再把水停了,就能再出别的招,他们这些老百姓,能扛到什么时候?
就在这时候,王大爷的拐杖,又在青石板上敲了两下。
笃,笃。
这两声,比刚才更沉,更稳,像一颗定海神针,一下子就压下了巷子里的惶恐和不安。这不是什么豪言壮语,只是一个老人,用一辈子的风骨,告诉所有人:荣安里的人,骨头硬,不低头。
宁舟抬起头,迎上周启元的目光,不躲,不避,不卑,不亢。他的眼神很平静,却藏着一股子韧劲,那是一种豁出去的坚定——你有你的招数,我有我的坚守,这巷子,这故土,只要人还在,就绝不会让出去。
风又吹起来了,巷口的那两张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红纸的拆迁通知,白纸的停水告示,缠在一起,撕扯着,像两只较劲的手。水龙头里的水,还在哗哗地淌着,不急不缓,像是在倔强地证明,这巷子,还活着。
晨光慢慢亮了,雾也散了,荣安里的烟火气,又袅袅娜娜地飘起来了。可那片暗影,也顺着风,悄悄溜进了巷子的每一个角落,溜进了人心的每一寸缝隙。
这场仗,还没打完。
水复了,巷还在,人没散。
只是前路漫漫,谁也不知道,下一场风雨,什么时候会来。可只要心里的那点骨气还在,脊梁还挺得直,就敢迎着风,撑下去,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