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黑,荣安里的灯就一盏一盏亮了起来。灯泡多是十五瓦、二十五瓦的,灯罩蒙着一层灰,光线被滤得发柔,落在青石板上,像一块块被揉皱的旧布。
巷口那扇木门已经关上了,铁丝勒得紧紧的,门板下的碎砖被人又往里踢了踢,缝隙小了些。门旁靠墙放着一张小板凳,板凳腿上用红漆写了个歪歪扭扭的“1”——那是王大爷下午随手写的,意思是:第一班守夜的人,就坐这儿。
板凳上坐着大军,二十来岁,是巷子里少数几个没搬走的租户之一。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黑夹克,袖口磨出了毛边,里面一件灰t恤,领口卷着。他手里夹着一根快抽完的烟,烟头在昏黄的灯光下亮了一下,又暗下去。
他不时站起来,走到门缝边,把眼睛贴上去往外看。门外是一条窄窄的马路,路灯隔得远,光线打在地上,一块亮一块暗。偶尔有车灯划过,把门缝里的那一点视线照得发白,又瞬间黑下去。
“王大爷这也太紧张了。”大军嘀咕了一句,把烟头在鞋底碾灭,“警察都来过了,还能咋的?”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门后的一根木棍——那是白天大家从废墟里挑出来的,有碗口粗,被削去了树皮,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木棍靠在门后,像个沉默的守卫。
他又坐回板凳上,屁股被硌得生疼,只好左右挪了挪。巷子里静得有点过头,只有谁家电视的声音,隔着墙传过来,断断续续的,是一段新闻播报,听不清内容,只隐约听见“拆迁”“旧城改造”几个字。
他把烟盒掏出来,摇了摇,只剩最后一根,犹豫了一下,又塞回兜里。
“省着点。”他在心里说,“万一真要熬一夜呢。”
正胡思乱想,身后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大军。”
他吓了一跳,差点从板凳上滑下来,回头一看,是王大爷,披着一件旧棉袄,手里提着个保温杯,杯盖没盖严,冒着一点白气。
“你小声点。”大军压着嗓子说,“吓人。”
“怕什么?”王大爷哼了一声,把保温杯往他怀里一塞,“喝点热水,别老抽烟。”
大军接过杯子,杯壁烫手,他的手却有点凉,一冷一热撞在一起,指尖发麻。他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水有点烫,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王大爷,”他忍不住说,“真有必要守吗?警察都来过了,还能咋的?”
王大爷没马上回答,而是走到门前,伸手摸了摸那几道铁丝,手指顺着铁丝的纹路滑过去,在接口处停了停。铁丝勒进木头里,留下一道深痕,像在皮肤上打了个结。
“你以为,他们是冲谁来的?”王大爷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压得人心里发沉,“冲那点破房子?冲这几根破铁丝?”
他冷笑了一声:“他们是冲‘不服’来的。只要还有人敢说个‘不’字,他们就还会来。”
大军张了张嘴,想反驳,又不知道从哪儿反驳起。他只好把杯子往地上一顿,水溅出来几滴,落在青石板上,很快就被风吹干了。
“那你说,”他闷声说,“我们守得住吗?”
王大爷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一点疲惫,却也有一点硬:“守不住,也得守。不然,这门一开,就不是房子没了那么简单了。”
他说完,转身往回走,走到槐树底下,又停了停,回头看了一眼门口那团昏黄的灯光,和灯光下那个缩着肩膀的年轻人。
“大军。”他又喊了一声。
“又咋了?”大军有点烦。
“困了就踢踢自己。”王大爷说,“别睡死了。”
大军撇撇嘴,没吭声,却还是把脚在地上蹭了蹭,像是给自己提个醒。
巷子里,多数人家的门都关着,只有几扇门虚掩着,透出一点灯光和锅碗瓢盆的响声。油烟味从门缝里飘出来,混着柴火味、煤气味,还有一点中药味,是从最里头那家常年生病的老太太屋里飘出来的。
宁舟家那间被腾出来的小屋,门半掩着。门框上贴着一张去年的春联,红纸被雨水泡得发暗,“春”字右上角缺了一块,像是被谁咬掉的。门楣下挂着一盏拉线开关的灯,线垂在半空,被人随手一拉,“啪”的一声,屋里亮了。
屋里的陈设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两张旧课桌拼在一起,桌面被多年的胳膊肘磨得发亮,木纹里嵌着洗不净的铅笔印;桌角有几个被刀子刻出的小坑,坑里还留着没擦掉的刀痕。靠墙摆着一条长凳,凳腿有些晃,被人用铁丝缠了两圈,铁丝上挂着一小截线头,随着从门缝钻进来的风轻轻晃。
靠窗的那面墙,墙皮脱落了一大片,露出里面的红砖,砖缝里塞着几团旧报纸,是为了挡风。窗户玻璃裂了一道缝,用透明胶带交叉贴着,像一只被包扎过的眼睛。窗台上摆着一只掉了瓷的搪瓷杯,杯沿缺了一块,里面盛着半杯凉水,水面上映着那盏灯的倒影,一晃一晃。
刘老师站在屋子中央,把布包放在桌上,拉开拉链。拉链有些涩,他用了点力,“刺啦”一声,在安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布包里是一摞摞作业本,封面上写着孩子们歪歪扭扭的名字,还有几支只剩一小截的粉笔,粉笔头被磨得参差不齐,像一排被咬过的牙。
他先把作业本一本一本拿出来,码整齐,又把粉笔分成两摞,一摞白的,一摞彩色的。彩色粉笔只剩几支,红的断成两截,黄的掉了一角,蓝的上面有一道深深的指印,是被谁捏得太紧留下的。
“宁舟。”他回头,“你这屋里,还挺像个教室。”
宁舟靠在门框上,一只手按着后腰,伤口被屋里的热气一蒸,隐隐作痛。他笑了笑:“像不像教室我说不好,反正以前上学那会儿,老师办公室差不多也就这样。”
“那是你运气好。”刘老师也笑,“我刚教书那会儿,办公室是个仓库改的,里面还堆着一屋子煤。冬天一烧炉子,满屋子都是烟,学生来问题,一边咳一边写。”
他说着,走到窗边,伸手把那道被胶带贴着的裂缝又按了按,胶带已经失去了粘性,被他一按,发出轻微的“滋滋”声。他叹了口气:“这窗户,得换一块玻璃。”
“等补偿款下来。”宁舟说,“到时候别说玻璃,连窗框都给你换了。”
刘老师点点头:“那就先让它这样吧。裂缝也有裂缝的好处,风从这儿钻进来,人就不容易犯困。”
正说着,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那种小心翼翼、生怕踩重了的步子。门被轻轻推开,秀莲抱着小宇站在门口,小宇已经换上了那件缝好的裤子,裤脚处的线脚还新,颜色比别处深一点。
“刘老师。”秀莲有点局促,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往耳后掖了掖,“俺家小宇……来晚了。”
“不晚,不晚。”刘老师赶紧摆手,“第一天,能来就是好的。”
小宇从秀莲怀里探出头,眼睛被屋里的灯晃了一下,眯了眯,又很快睁大,好奇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他的目光从那张拼起来的课桌滑到窗台上的搪瓷杯,又落到那几支粉笔上,最后停在刘老师的眼镜上。
“老师。”他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
刘老师愣了一下,随即笑得眼角都皱了:“哎。”
秀莲把小宇放下来,让他扶着桌腿站着。小宇的手一碰到桌面,就像抓住了什么宝贝,指节用力,指尖发白。他抬头看了看刘老师,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像是在确认这是不是做梦。
“秀莲,你也坐。”刘老师指了指长凳,“今天第一天,你也听听。”
秀莲连忙摆手:“俺就算了,俺大字不识几个,听了也听不懂。”
“听不懂就当听个响。”刘老师说,“认字这事儿,不分大小。”
秀莲犹豫了一下,还是在长凳的一头坐下了。她的手放在膝盖上,手指紧紧攥着裤缝,指关节都有点发白。她的鞋是一双旧布鞋,鞋面洗得发白,鞋头处补了一块黑布,黑布上又沾了一点灰,看起来有点滑稽,却也透着一股认真——那是她能拿出的最好的一双鞋。
门外又传来脚步声,这次重了些,是赵伯。他一只手拎着小马扎,另一只胳膊吊在脖子上,布条勒得他脖子上的皮肤发红。他一进门,就被屋里的灯晃得眯起了眼,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刘老师。”他咧嘴笑,豁牙露在外面,“俺也来听听。”
“你也来?”刘老师有点意外,“你不是说,写个‘钱’字最顶用吗?”
“那是以前说的。”赵伯把小马扎放在长凳旁边,慢慢坐下,“现在觉得,多认几个字,也不赖。万一哪天拆迁合同上写的不是人话,俺也能看出个大概。”
屋里的人都笑了,笑声不大,却把空气里的那点生分冲散了不少。
笑声刚落,门又被推开,这次是李婶,手里牵着她那上小学的闺女。闺女梳着两条麻花辫,辫梢用红绳系着,红绳已经褪色,却依旧扎眼。她一进屋,就被那几张旧课桌吸引住了,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那是她在学校里见惯了的东西,没想到在荣安里也能看到。
“刘老师。”李婶有点不好意思,“俺家闺女,平时作业写得慢,俺也辅导不了,就想着……能不能让您给看看。”
“当然能。”刘老师点点头,“今天先不看作业,先认字。”
他说着,从那一摞粉笔里挑了一支白的,又挑了一支红的,把红的递给小宇:“来,你先写。”
小宇接过粉笔,手有点抖,粉笔头在他手心转了一圈,差点掉在地上。他赶紧用另一只手扶住,两只手一起把粉笔捏得紧紧的,指节发白。
“写个‘人’。”刘老师说,“就像你昨天写的那样。”
小宇点点头,在桌面上慢慢画了一撇,又画了一捺。撇太短,捺太长,歪歪扭扭地站着,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人。他写完,抬头看了看刘老师,眼神里带着一点期待,又带着一点紧张。
“写得好。”刘老师认真地说,“这一撇,是你娘;这一捺,是你。你站在你娘旁边,就是‘人’。”
小宇似懂非懂,眨巴着眼,又在旁边画了一个更小的“人”,把它往大的“人”身边挪了挪:“那这个是我,这个是娘。”
秀莲在旁边看着,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低下头,用手背悄悄抹了一把眼角,又怕别人看见,赶紧把注意力转到桌上的粉笔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
“那你以后要好好写字。”刘老师说,“把你娘的那一撇写稳了,把你自己那一捺写直了,就不怕大风刮。”
小宇用力点头,粉笔尖在桌面上戳了个小黑点。
接下来,刘老师又教李婶的闺女写了一个“家”字。他在桌面上慢慢写了一遍,笔顺一点都不乱,笔尖在木头上划出轻微的“沙沙”声。写完,他抬起头:“你看,上面是个宝盖头,像个屋顶;下面是个‘豕’,本来是猪的意思。以前人觉得,家里有屋顶,下面养着猪,就是家。”
闺女点点头,又有点疑惑:“那现在家里不养猪了,还算家吗?”
“算。”刘老师笑,“现在下面不一定是猪,也可以是你,是你娘,是你爹。只要屋顶下面有人,就是家。”
闺女低头,在桌面上写了一个“家”,字有点歪,宝盖头写得太大,把下面的“豕”都盖住了一半。她写完,有点不好意思:“写丑了。”
“不丑。”刘老师说,“你这‘家’,屋顶大,能遮风挡雨,挺好。”
屋里的灯亮了很久,久到外面的巷子里都安静下来,只剩下偶尔传来的咳嗽声、孩子的哭声,还有远处马路上汽车驶过的闷响。
等最后一个孩子被家长领走,屋子里只剩下宁舟和刘老师两个人。刘老师把桌上的粉笔头一支一支捡起来,放进一个铁盒里,动作很慢,像是在收拾什么珍贵的东西。
“宁舟啊。”他忽然开口,声音比白天低了一些,“你说,我这么干,算不算……跟他们对着干?”
宁舟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说的“他们”是谁。他靠在桌边,慢慢坐下,后腰被硌得一疼,他咬了咬牙,没吭声。
“学校那边,”刘老师苦笑了一下,“其实也不是完全容不下我。校长跟我说,只要我在家长会上少说两句,别总提‘公平’、‘良知’这些词,就还能继续教。可我一想,我教了一辈子书,要是连这几个词都不能说,那我教的是啥?”
他抬起头,看着那盏昏黄的灯:“后来我就想,干脆退一步。他们不让我说,我就不说。可我总还能写,能教孩子们写。字写正了,心就不容易歪。”
宁舟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比白天更瘦小了一些,却也更清楚了一些——像被灯光一照,轮廓反而更分明。
“刘老师。”宁舟说,“你这不是对着干,你这是绕着干。”
刘老师一愣:“绕着干?”
“他们想把路堵死。”宁舟笑了笑,“你就从旁边踩出一条小路来。他们能堵大路,堵不住小路。”
刘老师想了想,也笑了,笑得很轻:“你这说法,有点意思。”
他把铁盒合上,又确认了一遍,才把盒子放进布包里。布包的拉链有点涩,他拉了两次才拉上,每拉一下,指尖都在拉链齿上蹭过,留下一道白印。
“我明天就开始正式上课。”他说,“白天孩子们要帮家里干活,我就晚上教。你要是累了,就不用来陪我,我一个人能行。”
宁舟摇摇头:“我不来,谁给你看门?再说——”他顿了顿,“我也想跟着学两笔。”
刘老师怔了一下:“你也想学?”
“学写自己的名字。”宁舟半真半假地说,“免得以后又有人拿合同糊弄我。”
刘老师被逗笑了,推了推眼镜:“行,那明天晚上,你坐第一排。”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屋里的灯灭了,只剩下窗外那盏路灯,把一小块地面照得发白。
巷子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偶尔有谁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又“砰”地一声关上,伴着几句压低的说话声。秀莲抱着已经睡着的小宇往家走,孩子的头歪在她肩上,嘴角还挂着一点口水,把她的衣领打湿了一小块。
“今天写了一个‘人’。”她在心里默默地说,脚下的步子很轻,生怕把孩子吵醒,“明天写啥呢?写‘家’?还是写‘娘’?”
她不知道,也不急着知道。她只知道,从今天开始,夜里不再只有恐惧和黑暗,还有一盏灯,在巷子深处亮着,那盏灯下,有人在教她的孩子写字。
赵伯已经回了家,他那只吊着的胳膊有点麻,便把它从布条里解下来,放在桌子上,用另一只手轻轻揉着。桌上放着一碗没喝完的粥,已经凉透了,上面结了一层皮。他懒得热,端起来喝了一口,粥皮在嘴里滑开,有点腥,却也能下肚。
墙上挂着一张旧日历,被撕到了最新的一页,上面用红笔圈了一个日子——那是他儿子说要从城里寄钱回来的日子。钱还没到,日历已经被他翻得卷了边。
“写字。”他嘟囔了一句,“写个‘钱’字,才最顶用。”
话虽这么说,他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摸向桌上那支削得尖尖的铅笔——那是白天刘老师送给他的,说让他有空也练练字。他拿起笔,在一张废纸上笨拙地画了一横,又画了一竖,横竖相交,像个歪歪扭扭的“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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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十’。”他在心里给自己解释,“再加一撇一捺,就是‘木’。再……再慢慢学。”
他不知道自己写得对不对,也没人教他,可他还是一笔一划地写着,像在跟谁较劲。
王大爷家的门半掩着,屋里还亮着灯。他坐在炕沿上,腿上搭着一条旧毯子,烟杆放在手边,却没点。炕那头,老伴已经睡下了,呼吸声很轻,偶尔咳两声。
“今天搭了棚子。”他在心里盘算,“明天把棚顶的木板钉上,再去河边捡点鹅卵石,把棚子底下的地铺一铺,省得下雨天积水。”
他脑子里像有个小账本,把要干的活一条一条记着,生怕落下哪一项。又想起白天刘老师说要开课,他心里暗暗决定,明天得把家里那只不用的破板凳拎过去,给孩子们坐。
“板凳虽然破,”他嘀咕,“总比坐地上强。”
窗外,槐树下的几根木杆在灯光下投出长长的影子,像几只手,从地上一直伸到墙上。风从巷口吹进来,吹得槐树叶沙沙作响,也吹得那几根木杆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像是在回应着屋里的低语。
远处的城市灯火通明,霓虹闪烁,把半边天都映得发红。而荣安里,只是这城市角落里的一小块暗影。
可在这块暗影里,有人在生火,有人在缝补,有人在搭棚,有人在一盏昏黄的灯下,教孩子们写“人”,写“家”,写那些最简单,却也最不容易写正的字。
这些字,会被写在破旧的作业本上,写在粗糙的桌面上,也会被写在孩子们的心里。等到有一天,他们长大了,走出这条巷子,走到那片灯火通明的地方,也许还会想起,在一个被砸得乱七八糟的夜晚之后,有一个人,在一盏灯下,教他们写下第一个“人”字。
那时候,他们也许会明白,有些东西,是拆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