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到老槐树梢头时,荣安里的晨雾才算散干净。雾是那种带着水汽的凉雾,裹了一夜的血腥气与汽油味,此刻被阳光一蒸,丝丝缕缕地往巷外飘,像要把昨夜的惊惧都带走。青石板上的血痕被扫帚细细扫过,扫不净的褐红色印记嵌在石板的纹路里,最后都被归拢到簸箕里,堆在巷尾的废土堆上——那里还埋着碎瓷片、断木棍、被踩扁的烛头,像一座小小的坟冢,埋着荣安里一夜的惊惶与戾气。
风掠过巷口,卷着泥土的腥气,却也捎来一缕淡淡的麦香。循着香味望去,张婶家塌了一角的院墙下,竟支棱起了一口铁锅。
垒锅的是三块青砖头,歪歪扭扭地架着,锅底还沾着去年秋收时蹭上的麦秸灰。灶膛里的柴火是昨夜从被砸坏的木架子上拆下来的,带着点潮气,烧起来滋滋作响,窜出的烟有点呛人,在晨光里拧成一股细瘦的烟柱,慢悠悠地往天上飘。
蹲在灶前添柴的是张婶的儿媳秀莲,怀里还抱着刚满三岁的儿子小宇。秀莲的头发没梳,乱糟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上面沁着一层薄汗。她的袖口磨破了个洞,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秋衣,那补丁是用蓝布拼的,针脚歪歪扭扭,是前几天夜里哄孩子睡觉时就着烛火缝的。她往灶膛里添了一把碎柴,火舌“腾”地一下窜起来,映得她苍白的脸颊泛起一点红晕。
小宇趴在她肩头,小手揪着她的衣角,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跳动的火苗。孩子的脸蛋胖乎乎的,还带着婴儿肥,睫毛长长的,被烟火熏得微微颤抖。他时不时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想去够那橘红色的火舌,都被秀莲轻轻拍了拍手背。她的声音软乎乎的,带着点熬夜后的沙哑,却温柔得能掐出水来:“乖,烫。咱不碰,等粥熬好了,娘给你刮锅巴吃,焦焦的,香得很。”
小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脸埋进她的颈窝,小鼻子蹭着她的衣领,闻到一股淡淡的皂角味。那是秀莲昨天傍晚刚用皂角洗过的,本想着今天能晒个太阳,没想到夜里就遭了祸。秀莲看着锅里翻滚的小米粥,粥是用家里最后一点小米熬的,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稠乎乎的米油沾在锅沿上,很快凝成一层薄薄的膜。她的眼眶忽然有点热,昨夜抱着孩子躲在地下室的滋味,此刻又翻涌上来——听着外面的喊杀声、玻璃破碎声,小宇在她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只能捂着孩子的嘴,咬着牙不敢出声,浑身抖得像筛糠,那时她真以为,天要塌了,这个家要没了。
可现在,灶火燃起来了,粥香飘起来了,阳光落在脸上暖融融的。她伸出手,摸了摸滚烫的锅沿,指尖传来的温度,竟让她忽然踏实下来。是啊,只要灶火还能烧起来,日子就不算垮。
槐树下,宁舟正靠在树干上,目光落在那缕炊烟上。他的后背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昨夜被黑衣人踹中的地方,此刻被阳光晒得发疼,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慢慢扎着皮肉。早上医生来换药时,特意叮嘱他少动,说伤口撕裂得厉害,再抻着怕是要留疤,甚至会影响往后抬手弯腰。可他实在坐不住,总觉得该做点什么,才能压下心里那股空落落的慌。
他的目光慢慢扫过整条巷子。巷口的木门是荣安里的老物件了,门框上还留着几代人刻下的身高印记,最深的一道是王大爷年轻时刻的,最浅的一道是去年小宇刚学会走路时,秀莲抱着他刻的。昨夜这扇门被黑衣人踹得裂了道大缝,像一张咧开的嘴,此刻王大爷正领着几个没受伤的老人,叮叮当当地修补着。
王大爷手里的锤子敲得咚咚响,每一下都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他的花白头发被汗水打湿,一缕缕地贴在额角,额上的皱纹里积着尘土,却不肯歇。他手里攥着一根粗铁丝,一圈圈地往门板的裂缝上缠,嘴里还念叨着:“缠紧点,再缠紧点!铁丝多绕两圈,下次那些兔崽子再来,别想轻易撞开!”他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握着锤子的力道很足,震得虎口发麻,指关节都泛了白。
旁边递铁丝的李叔叹了口气,劝他:“老王,歇会儿吧,你这老骨头,经不住这么折腾。昨夜里你就没合眼,再熬下去,身子要垮的。”
王大爷头也没抬,用袖子抹了把汗,汗水混着尘土,在脸上画出一道黑印。“歇啥?”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倔劲儿,“这门就是荣安里的脸,脸破了,咱心里能踏实?今天不把它修好,我睡不着觉!”
宁舟的目光又移到巷中间。赵伯正蹲在地上,把散落的碎砖一块块归拢到一起。赵伯的右胳膊肿得老高,用布条吊在脖子上,左手还缠着纱布,那是昨夜用木棍砸黑衣人时被铁棍反震伤的。他捡砖的动作很慢,每弯一次腰,都要龇牙咧嘴地吸一口凉气,疼得眉头皱成一团,额角的冷汗顺着皱纹往下淌。可他依旧一块接一块地捡,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老歌,是几十年前的《东方红》,调子跑了八丈远,却带着岁月的沧桑,在巷里悠悠地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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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的张婶看他疼得厉害,忍不住劝:“赵伯,你胳膊伤成这样,回去歇着吧!这些碎砖,让年轻人捡就是了。”
赵伯摆摆手,咧开嘴笑,露出两颗豁了的牙,牙床上还沾着点早上没漱干净的牙膏沫。“歇啥?”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股执拗,“我这胳膊废了,还有腿呢!捡几块砖算啥?荣安里的地,哪块没沾过我的脚印?哪块砖没被我摸过?现在它遭难了,我不能看着!”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宁舟抬眼望去,是清沅拎着两个水桶从巷外回来。她的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纤细的小腿,上面沾着泥点和草屑,那是去巷外小河边挑水时蹭上的。她的额角渗着一层薄汗,脸颊被晒得通红,却笑得眉眼弯弯,像一朵迎着阳光的向日葵。她把水桶放在地上,水桶碰着青石板,发出“哐当”一声响,桶里的水晃出一圈圈涟漪。
“水打回来了!”她朝着巷里喊,声音清亮得像山涧的泉水,“刚从河里挑的,清冽得很!谁要洗碗、擦桌子的,来舀啊!”
几个妇女应声走过来,围在水桶旁,你一勺我一碗地舀着水,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声音里带着疲惫,却也有了几分往日的热闹。张婶舀了半盆水,蹲在地上搓着手里的粗瓷碗,碗上沾着泥点,她搓得格外仔细,一边搓一边叹气:“你说这叫啥事儿啊?好好的家,被砸成这样,我那口腌菜的坛子,都被他们砸裂了,里面的雪里蕻,怕是都烂了,心疼死我了。”
旁边的李婶接过话茬,手里的抹布擦着一张没被砸坏的八仙桌,动作麻利。她的脸上还带着点惊魂未定的神色,却努力笑着说:“坛子裂了怕啥?等日子好了,咱再买个新的!比这大的,比这好的!现在先凑活着,能过就行。”
“可不是嘛!”另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接口,她的孩子还在襁褓里,睡得正香,“等周启元被抓住了,补偿款下来了,咱把房子好好修修,再添点新家具,日子照样过得红火!”
宁舟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那股沉甸甸的感觉,渐渐散了些。他扶着树干,慢慢往前走,每走一步,后背的伤都牵扯着疼,疼得他额头渗出汗珠,脚步也有些踉跄。他走得很慢,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一步一顿,却依旧一步步走到那堆碎砖旁。
赵伯抬头看到他,吓了一跳,赶紧放下手里的砖,想站起来扶他,却忘了胳膊有伤,疼得“嘶”了一声。“宁舟啊!”他的眼里满是心疼,“你伤得重,回去歇着吧,这儿有我们呢!你是咱荣安里的主心骨,可不能倒下。”
宁舟摇摇头,慢慢蹲下身——这个动作他做得格外慢,后背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疼得他眼前发黑。他捡起一块还算完整的青砖,放在手边。砖面冰冷,带着晨露的湿意,硌得手心微微发疼。他的动作很轻,生怕牵扯到伤口,声音也带着点沙哑:“没事,我慢点儿捡,不碍事。看着你们都在忙,我坐着,心里不安。”
他的手指抚过砖面上的纹路,那是烧砖时留下的痕迹,粗糙,却透着一股踏实的劲儿。这些碎砖,这些残墙,这些被砸坏的桌椅,都是荣安里的筋骨。只要筋骨还在,就能重新站起来。
他捡了没几块,巷口就传来一阵“吱呀吱呀”的三轮车声。声音很响,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众人抬头望去,是镇上建材店的老板老张,骑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车斗里装着水泥、沙子,还有几捆粗铁丝,堆得像座小山。车轱辘碾过青石板,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惊飞了槐树上的几只麻雀。
老张停下车,擦了擦额头的汗,朝着巷里喊:“刘壮托我送的货!说你们要修房子,这些都是进价,赊账也行!等你们拿到补偿款了,再给我!”
王大爷赶紧放下手里的锤子,快步走过去,脚步有些急,差点被地上的碎砖绊倒。他紧紧握住老张的手,手心里全是汗,眼眶有点红:“老张,谢谢你啊!真是雪中送炭!这时候,能帮咱一把的,都是好人!”
老张摆摆手,咧嘴笑,露出一口黄牙,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褂子的扣子掉了两颗,用布条系着。“谢啥!”他的声音洪亮,“荣安里的人都是好人,以前我家孩子没人看,还是张婶帮我带的呢!周启元那孙子不是东西,欺负到咱们头上了,我能不帮衬一把?”他说着,跳下车,顾不上擦汗,就开始卸水泥,“这些水泥够你们补墙、修门窗了,不够再跟我说,我再送!咱别的没有,建材管够!”
街坊们都围了过来,七手八脚地卸车。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搬水泥,一袋袋扛在肩上,步子稳健,水泥灰沾在他们的头发上、衣服上,像落了一层霜;女人们拎铁丝,把一捆捆铁丝拆开,码得整整齐齐,手指被铁丝勒出了红印;老人们则帮忙清点数量,一个个地数着,生怕漏了什么。巷里顿时热闹起来,卸车的吆喝声、谈笑声混在一起,像一首热闹的歌,驱散了最后一丝阴霾。
清沅拎着水壶走过来,水壶是用了多年的铁皮壶,壶身上印着的红五星已经褪了色。她给老张倒了一碗晾好的白开水,递过去:“张叔,喝口水,歇会儿。跑这么远,累坏了吧?”
老张接过水,一饮而尽,抹了抹嘴,笑着说:“不累!这点路算啥?对了,刘壮托我带句话,说他在医院挺好的,医生说他腿骨裂得不算严重,养两个月就能好。让你们别担心,等他腿好了,立马回来跟你们一起修房子!还说,他要亲手把周启元那孙子……”
说到这儿,老张顿了顿,看了看旁边的小宇,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改成了:“他要亲手看着周启元被判刑!”
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笑声在巷里回荡着,清脆响亮,惊得树上的麻雀又飞了一圈。小宇被笑声吸引,从秀莲怀里探出头,咯咯地笑起来,清脆的童声,像一串银铃。
卸完货,老张骑着三轮车走了,车轱辘的“吱呀”声渐渐远去。巷里的人又忙碌起来。王大爷带着几个年轻人,在墙角和水泥,水泥的味道混着泥土的气息,弥漫在巷子里;妇女们则拿着抹布,擦拭着家里还能用的桌椅,把碎玻璃扫干净,码在墙角,留着以后修补窗户用;孩子们也凑过来帮忙,有的捡小石子,有的递钉子,有的蹲在地上,用碎砖搭小房子,小小的身影穿梭在大人中间,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宁舟捡了一会儿砖,后背的伤实在疼得厉害,便慢慢挪到旁边的石阶上坐着。阳光落在他的脸上,暖融融的,却驱不散骨子里的疲惫。他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一张张布满疲惫却依旧笑着的脸,心里忽然觉得,那些疼,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清沅端着一碗小米粥走过来,粥熬得很稠,上面还飘着一小撮咸菜,是张婶家腌的雪里蕻。她把粥递给他,声音温柔:“喝点粥吧,垫垫肚子。你一早上都没吃东西,胃里空着,对身体不好。”
宁舟接过粥,道了声谢,指尖触到碗壁的温热,心里忽然一暖。他舀了一勺放进嘴里,温热的粥滑进喉咙,带着淡淡的米香,还有咸菜的咸香,熨帖得人浑身舒服。他看着清沅,她的脸上沾着点灰,额角还有汗珠,却依旧笑得好看,眼睛里像藏着星星。
“清沅,”宁舟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他看着巷里忙碌的身影,看着那缕袅袅升起的炊烟,“你不怕吗?周启元还没抓到,他的人说不定还会来。”
清沅坐在他身边,捧着一碗粥,轻轻吹了吹。她的目光掠过巷里的残垣断壁,掠过那些带着伤却依旧忙碌的人,掠过那缕飘向天空的炊烟,眼神里满是坚定,像一颗熠熠生辉的星辰。
“怕啊,怎么不怕?”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点后怕,“昨夜我躲在地下室,听着外面的声音,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我怕那些人冲进来,怕我们守不住这个家,怕再也见不到大家。”
她顿了顿,舀了一勺粥放进嘴里,继续说:“可是怕又能怎么样呢?这里是我们的家,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我们要是怕了,跑了,家就真的没了。只要大家在一起,拧成一股绳,就什么都不怕了。你看,灶火能烧起来,炊烟能升起来,我们就能把房子修好,把日子过好。”
宁舟看着她,看着她眼里的光,心里忽然豁然开朗。是啊,只要大家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了。
日头渐渐升高,暖金色的阳光洒在荣安里的每一个角落,洒在残破的墙壁上,洒在忙碌的身影上,洒在那缕袅袅的炊烟上。巷里的水泥味、米香味、泥土味混在一起,成了荣安里独有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王大爷和着水泥,忽然想起了什么,直起腰,朝着巷里喊:“对了!等把房子修好,咱们就在槐树下搭个凉棚,夏天的时候,大家可以坐在那里乘凉、聊天、下棋!再种点丝瓜、豆角,让藤子爬满棚子,到时候,又凉快又好看!”
“好啊!”众人齐声应和,声音里满是憧憬。
“还要摆个石桌石凳!”一个年轻人喊道。
“再种两棵石榴树,秋天结满果子,甜得很!”秀莲抱着小宇,笑着附和。
“还要在棚子底下挂个秋千,给孩子们玩!”清沅也跟着说。
宁舟喝着粥,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大家七嘴八舌地规划着未来,嘴角慢慢扬起一抹笑。后背的伤还在疼,胳膊上的伤口也还在隐隐作痛,可他的心里,却暖得厉害。
他知道,荣安里不会倒,永远不会。
炊烟在巷里袅袅升起,像一根细细的线,把荣安里的人,把荣安里的日子,都串在了一起,串成了一幅最温暖、最坚韧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