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夜,到天明时才渐渐歇了势头,却没完全停,只是化作细密的雨丝,像一层薄纱,轻轻笼罩着荣安里。空气被洗得格外清冽,带着泥土的腥气、荷叶的湿香,还有老墙根下青苔的微涩,沁人心脾。深吸一口,连肺腑都像是被涤荡过一般,凉丝丝的,却又透着一股温润的生机。
青石板路上积着浅浅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光秃秃的槐树枝桠,还有两旁青瓦白墙的轮廓。水珠从屋檐上滴落,砸在水洼里,激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然后慢慢扩散,与其他涟漪交融、消散,像一场无声的对话。
荷池里的水面涨高了些,浑浊的池水泛着涟漪。枯荷梗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在晨光中泛着深褐色的光泽,像老人青筋凸起的手臂,倔强地伸向天空。叶片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圆滚滚的,随着风轻轻晃动,轻轻一碰就滚落下来,砸在水面上,又激起新的涟漪。
贾葆誉是被院子里的扫地声吵醒的。他睁开眼,窗外的天光已经亮了,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影,带着清晨特有的柔和。他翻了个身,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脑子里却像被灌满了铅,沉甸甸的——昨晚一夜没睡好,周正明的威胁、网友的辱骂、张阿姨的眼泪、清沅颤抖的肩膀……一幕幕在眼前反复回放,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起身,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一股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雨后天晴的清新,让他瞬间清醒了许多。他看到林先生正拿着一把竹扫帚,慢慢清扫着地上的落叶和积水。
老人穿着一件厚厚的灰色棉袄,领口和袖口都磨得发亮,棉袄上还沾着几点泥渍,显然是昨晚淋雨留下的。他的动作有些迟缓,每扫一下都要停顿片刻,腰弯得像一张弓,然后慢慢直起来,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珠,轻轻喘着气。扫帚划过青石板路,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像是在与这片土地低语。
“林先生,您怎么不多睡会儿?”贾葆誉连忙推开房门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接过老人手里的扫帚,“这些活让我来做就好,您快歇着。”
林先生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温和。他在石凳上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手帕,轻轻擦了擦额角的汗珠,然后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轻轻喘着气。“年纪大了,觉少。躺着也睡不着,脑子里总想着事,不如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扫扫地,心里也踏实些。”他看着贾葆誉清扫院子,眼神里带着一丝欣慰,“你看,这雨一停,天就亮了。”
贾葆誉一边扫地,一边点头。他把落叶扫成一堆,槐树叶枯黄干燥,边缘卷翘;荷叶被雨水泡得发软,颜色暗沉,贴在地上,像一张张被遗弃的信笺。他弯腰捡起一片完整的荷叶,叶面上还残留着几道清晰的叶脉,像老人手上的皱纹。他把荷叶放在石桌上,水珠顺着叶脉缓缓滑落,在桌面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
清沅也醒了。她从房间里走出来,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毛衣,外面套着一件薄外套,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显得有些慵懒,却格外清秀。她手里拿着一件叠好的深色外套,走到林先生身边,轻轻披在他身上,又仔细地帮他拉了拉领口,把围巾也系得紧了些。
“林先生,早上凉,您多穿点,别着凉了。您昨天淋了雨,要是感冒了可就不好了。”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
“哎,好,好。”林先生点点头,拉了拉身上的外套,感受着身上的暖意,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清沅,你真是个好孩子,比我家那小子还贴心。早饭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煮点粥,暖和暖和身子。”
“不用了林先生,我来吧。”清沅笑着说,笑容像清晨的阳光,驱散了些许阴霾,“我昨天买了点小米和红枣,给大家煮小米红枣粥,补补身子。您坐着歇会儿,我去厨房忙活。”她说完,转身走进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淘米的“哗哗”声、柴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水壶里水受热后发出的“咕嘟”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烟火气,让这个清晨显得格外温暖。贾葆誉停下扫地的手,站在院子里,听着厨房里的声响,心里也渐渐暖了起来。
宁舟和李奎也陆续来了。宁舟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眼窝深陷,显然是一夜没睡。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头发有些凌乱,手里拿着一份打印出来的文件,文件的边缘已经被他捏得有些发皱,上面还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批注。他走到贾葆誉身边,压低声音说:“小贾,我昨晚整理了一下我们收集的证据,还有周正明伪造文件的疑点。比如那份所谓的‘历史规划图’,上面的公章样式和当时的标准不符,还有签名的笔迹也有问题——你看这里,‘规划局’三个字的写法,和同期其他文件上的笔迹明显不一样。”
他指着文件上的一处签名,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今天我想去找找陈教授,看看他能不能帮我们联系一些更有影响力的媒体,把这些疑点曝光出去。普通媒体不敢碰,国家级的或许有办法。”
李奎也点了点头,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卫衣,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透着一股热血。他手里拿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着,眉头紧锁,像是在关注着什么。“我今天也去网上多发布一些澄清内容,虽然可能会被水军压下去,但总能让一些人看到。对了,我还联系了几个以前的同学,他们都是做自媒体的,粉丝量还不少,说不定能帮我们转发一下。”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刚才有个同学回复我,说他认识一个做深度调查的记者,专门报道这类民生事件,说不定愿意帮我们。我已经把我们收集的资料发给他了,等他回复。”
贾葆誉看着他们,心里充满了感激。他拍了拍宁舟的肩膀:“辛苦你们了。路上小心。”
林先生坐在石凳上,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拿起桌上的茶杯,茶杯里是昨晚剩下的荷叶茶,已经凉了,他却不在意,喝了一口,然后轻声说:“孩子们,慢慢来,不急。”
早饭做好了。清沅端着一个大砂锅从厨房里走出来,砂锅里的小米红枣粥冒着热气,香气扑鼻。粥熬得很软烂,小米的清香混着红枣的甜香,让人闻着就有了食欲。她还炒了一盘青菜,青菜翠绿欲滴,上面淋着几滴香油;腌了一碟咸菜,咸菜色泽金黄,看着就爽口。
大家围坐在石桌旁,慢慢喝着粥。粥的温度刚刚好,入口即化,甜而不腻。清沅给每个人的碗里都盛了一勺,然后自己才坐下,小口小口地喝着。
张阿姨也来了。她穿着一件暗红色的棉袄,手里拿着一篮子刚蒸好的包子,包子还冒着热气,白色的包子皮上印着淡淡的褶皱,看起来就很好吃。她的眼睛还是红红的,眼尾有些浮肿,显然是昨天受了委屈还没完全平复,但脸上却带着一丝笑容。
“来,孩子们,吃点包子。我早上起来蒸的,还热着呢,刚出锅的,你们尝尝。”她把篮子放在石桌上,掀开盖在上面的纱布,一股浓郁的葱香肉香扑面而来。
“谢谢张阿姨。”大家连忙接过包子,咬了一口。包子皮薄馅大,里面是葱香肉馅,肉质鲜嫩,葱香浓郁,好吃极了。
“张阿姨,您身体好些了吗?昨天受委屈了。”清沅放下手里的包子,关切地问道,眼神里满是心疼。
张阿姨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释然,她拿起一个包子,却没有吃,只是放在手里暖着:“好多了,谢谢清沅关心。昨天多亏了你们,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其实想想,我们也没做错什么,我们只是想守住自己的家,守住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有什么好怕的?”
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却依旧坚定:“他们越是打压我们,我们就越要坚持下去,不能让他们得逞。我活了六十多年,就在这荣安里住了六十多年,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舍不得。”
大家都沉默了,只是默默地喝着粥,吃着包子。石桌上的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每个人的脸庞,却让彼此的心靠得更近了。
吃完早饭,宁舟和李奎就出发了。宁舟要去找陈教授,李奎则要去网吧发布澄清内容。他们走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晴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淡淡的光,照在青石板路上,让水洼里的倒影更加清晰。
贾葆誉背着相机,想出去拍一些荣安里的照片。他知道,无论荣安里最终的命运如何,这些照片都将成为他们最珍贵的回忆。他回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的林先生和清沅,林先生正坐在石凳上喝茶,清沅则在收拾碗筷。
“我出去走走,拍点照片。”贾葆誉说。
“我跟你一起去。”清沅放下手里的碗筷,连忙说道。她换了一件米白色的外套,站在院子门口,看着贾葆誉,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
林先生笑着说:“去吧,孩子们,好好去走走。”
贾葆誉和清沅沿着青石板路慢慢走着。巷子里很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和街坊们的说话声。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温暖的光,照在青石板路上,让水洼里的倒影更加清晰。他们走到荷池边,贾葆誉拿起相机,对准池中的枯荷,调整焦距。
枯荷梗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坚韧,叶片上的水珠晶莹剔透,像是一颗颗珍珠。他按下快门,“咔嚓”一声轻响,记录下了这倔强而美丽的一幕。清沅站在他身边,看着池中的水洼,忽然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水面。
“贾哥,你看,水里有倒影。”她的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
贾葆誉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水面上倒映着枯荷的影子,扭曲而朦胧,还有他们两个人的身影,紧紧地靠在一起,身影被水洼放大,显得格外亲密。他心里一动,拿起相机,对准水面,按下了快门。
他们继续往前走,走到巷口的老槐树下。老槐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像一双双伸向天空的手,苍劲有力。树干粗壮,树皮粗糙而坚硬,上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纹路,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清沅伸手摸了摸树干,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带着一丝凉意。
“我小时候总在这棵树下玩。”清沅轻声说,眼神里充满了怀念,“夏天的时候,树上的叶子长得郁郁葱葱,像一把巨大的绿伞,我们就在树下乘凉、讲故事、玩游戏。那时候,巷子里的孩子们可多了,有小宇、阿婷、乐乐,我们一起疯跑、一起打闹、一起爬树。”
她抬起头,看着光秃秃的枝桠,嘴角露出了温柔的笑容:“有一次,我爬树不小心摔了下来,膝盖擦破了皮,哭得特别伤心。是林先生跑过来,把我抱起来,给我拍掉身上的土,还买了棒棒糖哄我。张阿姨也过来了,给我涂了红药水,说‘清沅最勇敢了,不哭’。”
贾葆誉看着她,她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眼神里闪烁着怀念的光芒,像是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他拿起相机,对准她的侧脸,按下了快门。阳光透过枝桠的缝隙照在她脸上,给她的脸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他们又走到了李叔家的门口。李叔正在院子里修理自行车。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工装服,手上沾满了油污,正低着头,专注地拧着自行车上的螺丝,眉头紧锁,神情认真。听到脚步声,李叔抬起头,脸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放下手里的工具,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小贾,清沅,你们来啦。”
“李叔,您忙着呢。”贾葆誉笑着说。
“是啊,闲着也是闲着,把自行车修修,以后出门也方便。”李叔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扳手,继续拧螺丝,“昨天的事,我都听说了。你们别担心,我们街坊们都支持你们。周正明想拆我们的家,没那么容易!他要是敢来硬的,我们就跟他拼了!”
李叔的声音洪亮,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他的手上沾满了油污,指甲缝里都是黑的,却依旧用力地拧着螺丝,像是在拧着周正明的脖子。
“谢谢李叔。”贾葆誉和清沅异口同声地说。
他们在巷子里走了很久,拍了很多照片。有青石板路上的水洼、老槐树上的枝桠、荷池里的枯荷、还有街坊们忙碌的身影——王大爷在院子里晒衣服,他的动作很慢,一件一件地把衣服挂在绳子上,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老歌;张阿姨在门口择菜,她的手指很灵活,很快就把青菜择干净了;李叔在修理自行车,阳光照在他身上,给她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色;还有几个孩子在巷子里追逐打闹,他们的笑声清脆响亮,像是能驱散所有的阴霾。
每一张照片,都承载着荣安里的记忆和情感,都充满了浓浓的烟火气。贾葆誉一边拍,一边心里感慨:这才是生活,这才是家。
中午的时候,他们回到了林先生家。宁舟和李奎也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望。
“怎么样?有结果吗?”贾葆誉连忙迎上去,急切地问道。
宁舟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陈教授很支持我们。他说我们做的是对的,守护家园没有错。他已经联系了几个国家级的媒体记者,他们表示愿意深入调查这件事。不过,他们也说,需要一些更确凿的证据,比如周正通行贿的直接证据,或者伪造文件的原始凭证。”
他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贾葆誉:“这是陈教授给我的一份联系人名单,都是他以前认识的记者和律师,让我们可以联系他们试试。”
李奎也松了口气,笑着说:“我的同学们也帮我转发了澄清内容。虽然还是有很多水军在抹黑我们,但也有一些网友开始相信我们了。刚才还有一个网友私信我,说他以前在周正明的公司工作过,知道一些内幕,想和我们见面聊聊。他说他手里有周正明行贿的录音。”
“真的?”贾葆誉和清沅同时睁大了眼睛,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真的。”李奎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他说今天下午三点,在市中心的咖啡馆见面。我已经和他约好了。”
大家的心里都燃起了一丝希望,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林先生从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苹果,递给李奎:“好孩子,辛苦了。吃个苹果,补充点体力。”
中午,张阿姨做了很多好吃的。有红烧肉、清蒸鱼、炒青菜,还有她拿手的茄鲞。红烧肉炖得软烂入味,色泽红亮,香气扑鼻;清蒸鱼肉质鲜嫩,味道鲜美;炒青菜清爽可口;茄鲞更是做得地道,茄子酥脆,配料丰富,咸香适中。
大家围坐在一起,吃得格外开心。席间,街坊们也都来了,大家有说有笑,谈论着荣安里的往事,谈论着小时候的趣事。王大爷说他年轻时在厂里当工人,每天下班都要经过荷池,那时候的荷池比现在大,夏天满池荷花,香得很。张阿姨说她第一次做茄鲞,是跟着林先生的妻子学的,那时候她还年轻,手笨,做了好几次才做好。
贾葆誉拿起相机,拍下了这热闹而温馨的一幕。照片里,大家围坐在桌旁,脸上都带着笑容,眼神里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
下午,阳光渐渐明媚起来,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天空变得湛蓝,飘着几朵白云,阳光洒在荣安里的巷子里,洒在荷池上,给阳光洒在荣安里的巷子里,洒在荷池上,给枯荷梗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叶片上残留的水珠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撒了一池星星。
贾葆誉和清沅坐在荷池边的石凳上,没有说话。清沅把脸轻轻靠在贾葆誉的肩膀上,他能感受到她发丝的柔软和呼吸的温热。风轻轻吹过,带来荷池里淡淡的湿香,还有远处街坊们说话的声音,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而珍贵。
贾葆誉抬手,轻轻握住清沅的手。她的手很凉,他用掌心紧紧裹着,慢慢传递着温度。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又抬头望向池中的枯荷,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安定——不管接下来要面对什么,只要身边有她,有林先生,有这些街坊,就够了。
远处,宁舟和李奎正快步走来,李奎手里拿着手机,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像是有什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