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悄无声息地覆盖了荣安里。巷口的老路灯亮得迟了些,昏黄的光透过槐树枝桠的缝隙漏下来,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织成细碎的网,每一道光影都像是被岁月磨旧的纹路。荷池里的枯荷梗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呢喃,又像是无声的叹息,混着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贾葆誉抱着那节莲藕回到林先生家时,院子里的石桌上已摆好了一壶温着的荷叶茶。茶炉里的炭火还没熄,微微泛着红光,茶壶肚子上凝着细密的水珠,顺着壶身缓缓滑落,滴在下面的托盘里,发出“嗒嗒”的轻响。茶烟袅袅升起,带着荷叶特有的清苦香气,混着院子里老桂花树残留的淡淡甜香,在空气里酿成一种复杂而绵长的味道。
清沅正坐在石凳上择菜,指尖捏着几片青菜叶,动作却有些迟缓。她的头发随意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灯光照在她脸上,能看到眼角未干的泪痕,像被雨水打湿的花瓣。她的眼神落在远处的荷池方向,空洞地望着,手里的菜叶被捏得发皱,也浑然不觉。
“贾哥,你回来了。”听到脚步声,清沅才猛地回过神,抬起头看向他,当看到他怀里抱着的莲藕时,黯淡的眼睛里亮了亮,随即又迅速暗了下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这是……从池里挖出来的?”
“嗯。”贾葆誉把莲藕轻轻放在石桌上,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在安放一件稀世珍宝。莲藕上还沾着湿润的泥土,呈深褐色,在灯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表面凹凸不平,布满了细小的孔洞,却异常坚硬,透着一股倔强的生命力。“想看看池底的根,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清沅放下手里的菜,身体微微前倾,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莲藕。指尖传来冰凉坚硬的触感,带着泥土的湿气,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你看这藕节,”她用指尖轻轻摩挲着莲藕的关节处,那里还残留着一点点淡淡的绿色,“多结实,里面肯定藏着不少养分。等春天来了,一定能发芽,长出新的荷叶,开出新的荷花。”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说服身边的人,尾音微微发颤。
林先生从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本翻得卷了边的旧相册。相册的封面是深红色的硬壳,边缘已经磨损得发白,上面用钢笔写的“家庭相册”四个字,也因为岁月的侵蚀,变得有些模糊。他走到石桌旁坐下,动作缓慢,坐下时还轻轻喘了口气,显然是刚才在屋里站得久了,有些疲惫。
他翻开相册,里面夹着些泛黄的老照片,每一张都用透明的塑料膜仔细护着。第一张是年轻时的林先生和他妻子在荷池边的合影,照片上的林先生穿着白色的衬衫,头发乌黑浓密,脸上带着青涩的笑容;他的妻子穿着蓝色的连衣裙,扎着两条麻花辫,手里捧着一节刚挖出来的莲藕,笑得眉眼弯弯,眼睛亮得像星星。荷池里的荷叶长得郁郁葱葱,粉白色的荷花点缀其间,背景里的荣安里青瓦白墙,透着浓浓的烟火气。
“你阿姨在世的时候,总说这荷池的藕最养人。”林先生用指腹轻轻拂过照片上女人的脸,动作温柔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梦,“每年秋天,我们都会挖几节藕,要么炖汤,要么清炒。她总说,吃了池里的藕,就像把荣安里的根,吃进了心里,走到哪里都不会忘。”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浓浓的思念,眼角的皱纹里渐渐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没有掉下来。
贾葆誉看着照片上的女人,又看了看桌上的莲藕,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又带着一丝酸涩。他想起白天张阿姨被人围堵时的委屈——张阿姨提着菜篮子,被几个陌生的男人围着,那些人指着她的鼻子骂“贪心的钉子户”“讹诈开发商的无赖”,张阿姨想辩解,却被他们推搡着,菜篮子掉在地上,里面的西红柿、黄瓜滚了一地,她蹲在地上捡菜,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他又想起李奎手机里那些不堪入目的辱骂——“一群没文化的刁民”“为了钱连脸都不要了”“赶紧滚出荣安里”,甚至还有人扒出了李奎的家庭住址和工作单位,威胁他如果再“闹事”,就让他丢工作,让他家人不得安宁。李奎拿着手机,气得浑身发抖,却只能一遍遍地截图保存证据,嘴里不停地说“太过分了,他们怎么能这么过分”。
他还想起清沅手背上的烫伤,那片红肿已经起了水泡,虽然涂了烫伤膏,却依旧看得人心疼。清沅那么怕疼,平时不小心被针扎一下都会哭,可今天却只是咬着牙,说“不疼”。他知道,清沅是不想让大家担心,可她眼底的恐惧和委屈,却怎么也藏不住。
心里的火气又冒了上来,像被点燃的柴火,烧得他胸口发闷,却又被一种无力感牢牢压了下去。他觉得自己很没用,明明是想守护大家,想守护荣安里,却连让大家不受委屈都做不到。
“林先生,周正明他们……真的会善罢甘休吗?”贾葆誉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迷茫。
林先生合上相册,手指依旧摩挲着封面的纹路,沉默了很久才开口。他的声音很沙哑,却异常平静,像是一潭深水,包容着所有的不安和焦虑:“他们想要的是这片地,是能赚钱的利益;我们想要的是这个家,是刻在骨子里的念想。道不同,自然会争到底。但我们争的,不是输赢,不是补偿款的多少,是心里的一口气,是对这片土地的敬畏,是对那些逝去时光的坚守。”
他顿了顿,抬起头看向贾葆誉,眼神平静而坚定,像黑暗中的一盏灯:“就像这莲藕,就算被埋在淤泥里,就算被人遗忘,就算经历风吹雨打,也会默默积蓄力量,等到春天,就会重新发芽,长出新的荷叶,开出新的荷花。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守住这份念想,守住彼此,守住荣安里最后的烟火气。”
正说着,院子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噔噔噔”地打破了此刻的宁静。贾葆誉和清沅同时抬起头,看到宁舟和李奎快步走了进来。宁舟的手里拿着一份厚厚的文件,文件的边缘已经被他捏得有些发皱,他的脸色依旧凝重,眉头紧紧皱着,像是拧成了一个疙瘩,眼底布满了红血丝,显然是又熬了一个通宵。
李奎的手里拿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着,眉头紧锁,脸色涨得通红,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心里的怒火。他的嘴角微微颤抖着,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太过分了,简直太过分了”。
“林先生,小贾,清沅。”宁舟走到石桌旁,把文件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桌上的茶杯都微微晃动,“周正明的律师又发来消息,说如果我们再不接受他们提出的补偿方案,就要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拆迁。他们还说,已经找到了‘证人’,能证明我们伪造历史文件,恶意抹黑他们公司的形象。”
他拿起文件,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内容说:“你们看,这就是他们所谓的‘证人证言’,上面的签名都是些陌生的名字,明显是他们伪造的。可就算是伪造的,我们要反驳,也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而他们耗得起,我们耗不起。”宁舟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无奈,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显得格外憔悴。
李奎也叹了口气,把手机屏幕转向大家,上面是他和陈教授的聊天记录。陈教授说,他的社交账号被限流了,之前转发的澄清内容,只有少数几个粉丝能看到,而且还被大量的水军恶意评论刷屏,根本无法正常传播。“我刚才给几个相熟的记者朋友发消息,他们都说周正明那边给了他们很大的压力,不敢轻易报道这件事。”李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我们现在就像被孤立了一样,连个说话的地方都没有。”
院子里的气氛瞬间又沉了下来,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让人喘不过气来。清沅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肩膀微微颤抖着,压抑的哭声从喉咙里溢出来,像小猫一样委屈。
贾葆誉看着桌上的文件,又看了看林先生平静的脸,心里的烦躁越来越甚,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爬。他想大声呐喊,想发泄心里的不满,却又不知道该向谁发泄。他只能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来提醒自己保持冷静。
“孩子们,别愁。”林先生拿起桌上的茶壶,给每个人的杯子里都续了茶。温热的茶水冒着热气,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大家的脸庞。他的动作很缓慢,很轻柔,像是在做一件神圣的事情,“天无绝人之路。他们有他们的手段,我们有我们的坚守。他们可以伪造证据,可以雇佣水军,可以威胁我们,但他们永远夺不走我们对荣安里的感情,永远拆不掉我们之间的情分。”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喝了一口,然后放下茶杯,看着大家,眼神里充满了鼓励:“今晚月色好,不如我们就在院子里坐一会儿,喝喝茶,说说心里话。就算明天天塌下来,我们今天也要好好活着,好好感受这荣安里的夜。”
大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端起茶杯,喝着温热的荷叶茶。茶的清苦在舌尖蔓延开来,带着一丝涩味,却又在喉咙里泛起一丝回甘,像是他们此刻的心情——苦涩中,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望。炭火偶尔“噼啪”响一声,溅起几点火星,又迅速熄灭,像是黑暗中一闪而过的光亮。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下起了小雨。雨点先是稀疏地落在屋檐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像是一首温柔的曲子。渐渐地,雨势大了起来,雨点打在院子里的石板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打在荷池里,激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枯荷梗在雨中轻轻摇曳,像是在跳一支孤独而倔强的舞。
贾葆誉站起身,走到院子门口,望着雨中的荷池。雨水打在枯荷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无数的故事。他看到那株还未完全枯萎的荷叶,在雨中顽强地挺立着,雨水冲刷着它身上的灰尘,却让它显得更加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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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林先生说的话,想起桌上的莲藕,想起街坊们的笑容,想起张阿姨做的红烧肉,想起王大爷酿的米酒,想起清沅煮的荷叶茶,心里渐渐平静了下来。那些温暖的记忆,像是一束束光,驱散了他心里的阴霾和恐惧。
他拿起相机,慢慢举起,对准雨中的荷池,对准那株还未完全枯萎的荷叶,调整焦距。雨水打在相机的镜头上,留下一道道水痕,他用袖子轻轻擦了擦,然后按下了快门。
“咔嚓”一声轻响,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在为这个夜晚,留下一个温柔而坚定的印记。
雨越下越大,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寒意顺着皮肤钻进身体里,他却没有在意。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雨中的荣安里,看着那些熟悉的青瓦白墙,看着那片承载着无数记忆的荷池。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却让他的眼神变得格外坚定。
他知道,这场战斗还没有结束,甚至可能会越来越艰难。周正明的势力很大,他们有足够的钱和人脉,有各种卑劣的手段,而他们,只是一群普通的老百姓,没有钱,没有人脉,只有一颗守护家园的心。
但他不再害怕,不再迷茫。因为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的身边,有林先生的坚守,有清沅的温柔,有宁舟的理性,有李奎的热血,还有所有守护着荣安里的街坊们。他们的心,紧紧地连在一起,像那节埋在淤泥里的莲藕,虽然看不见,却异常坚定,充满了生命力。
夜色渐深,雨还在下。荣安里的巷子里,只剩下雨声和荷池里枯荷摇曳的声响。但在这片寂静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生长,像是春天的希望,在黑暗中,默默积蓄着力量,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