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安里的晨光,是裹着槐花香漫进来的。老槐树的枝桠斜斜探过青石板,新抽的嫩枝缀满细碎的白花,风一吹,花瓣就像被揉碎的雪,轻飘飘落在荷池的棚架上——有的沾在松木杆的节疤里,嵌得紧紧的,像谁特意镶的白珠子;有的落在培育区的盆土边,沾着点湿润的土,倒像是荷苗自己开的小朵;连张叔扛着锯子走来时,肩头都沾了两瓣,顺着他的蓝布褂往下滑,停在袖口的补丁上,像别了枚小小的白勋章。
宁舟刚把父亲那只旧木箱搬到荷池边,箱盖的铜锁生了点锈,他掏出口袋里的旧钥匙,轻轻转了两圈,“咔嗒”一声才打开。箱里的荷池工具摆得整整齐齐:最上面是把铜制的小铲子,铲头磨得发亮,木柄上还留着父亲的指痕,是常年握在手里磨出的浅窝;中间是个竹编的苗篮,边缘有点脱丝,去年秋天他用细竹丝补过,补痕像道细细的纹路,藏在竹篾缝里;最底下压着卷泛黄的草绳,是父亲当年绑荷苗用的,绳头还系着个小小的活结,解开再系上,还能听见草绳特有的“沙沙”声。他正想把工具一一摆开,就听见巷口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抬头一看,张叔已经走到跟前,肩上的锯子和刨子晃着,木柄上挂着的布包鼓囊囊的,布料是洗得发白的粗棉布,边角缝着块补丁,透着股新木料的清香。
“宁小子,早啊!”张叔把工具往石墩上一放,布包的系带解了三次才解开——他的左手食指少了半截,是年轻时在木工房被锯子伤的,系结时总要用拇指顶着,慢慢拽。布包一打开,几根削得规整的杉木滚出来,木纹笔直得像尺子画的,截面光滑,没有一点毛刺,一看就是精心挑选过的。“前几日下雨,我夜里醒了三回,总想着荷池的事。早上起来绕着棚架转了圈,看见最西边那根木杆有点晃,风一吹就吱呀响,生怕哪天塌了砸着苗。”他拿起一根杉木,用刨子轻轻刮了刮表面,刨刃贴着木纹走,卷出的木屑是浅黄的,像小小的弹簧,落在青砖上,散发出松脂的淡香,“这木是我儿子上月从山里拉来的,老杉木,长得慢,木质密,结实得很。我还特意泡了三天桐油,每天翻一遍,保证每寸木都浸到油,往后十年八年都不怕雨蛀,就算淋着雨,也只会越泡越硬。”
宁舟刚要开口,就看见巷口有个浅绿的身影晃过来,是苏棠拎着竹篮走了。她穿了件浅绿的布衫,领口绣着朵小小的荷花,是她娘去年给她做的,洗了几次,颜色淡了些,却更显软和。她的麻花辫上别着朵小小的槐花,是早上从槐树上摘的,花瓣还带着露水,顺着辫梢往下滴。竹篮里装着几卷彩色的竹篾,青的像荷苗刚抽的新叶,带着点透亮;黄的像晒干的莲蓬,透着点暖;褐的像老荷的茎秆,沉得很。“张叔,宁哥!”苏棠走到荷池边,把竹篮放在石墩上,竹篮的提手是用粗竹丝编的,她握了一路,已经暖得温手。她拿起一根青竹篾,指尖灵巧地折了折,竹篾在她手里转了个圈,很快就编出个指甲盖大的荷花纹样,花瓣的弧度刚刚好,连花蕊都用细竹丝挑了出来,像真的有花粉沾在上面。“我娘说搭围栏光有木杆太素,编点竹帘挂在上面,既能挡灰,风一吹还能晃,像花在动。我昨晚练了半宿,一开始总编错花瓣,要么多编一片,要么少编一片,后来我娘教我照着荷池里的苗画样子,在纸上画了十多张,才终于编像样了。”她说着,把编好的小纹样递到宁舟眼前,指尖有点红——是编竹篾时被篾尖扎的,她却没在意,只盯着纹样笑。
贾葆誉拎着相机赶来时,清沅已经蹲在石墩旁,翻开了那本“荷池琐事记”。本子的封面是淡蓝色的,边角磨得有点卷,她用透明胶带在里面贴了层硬纸,让封面挺括些。她的铅笔是支带橡皮的,橡皮已经用得只剩小半截,笔尖削得很尖,在纸上轻轻划着。先画了个椭圆的荷池轮廓,比实际的荷池小些,却很像;再沿着轮廓画起围栏的线条,木杆的间隔标着“五寸”,竹帘的位置画着小小的波浪线,甚至在围栏角落画了个小小的方框,旁边写着行小字:“此处放青灰石,压帘角,防风吹。”她画得认真,眉头微微蹙着,阳光落在纸页上,把字迹照得透亮,连她不小心蹭在纸上的槐花瓣,都成了画里的点缀——花瓣落在“荷池”轮廓里,像池里开了朵白花。
“这草图比我拍的照片还细!”贾葆誉蹲下来,膝盖蹭到了石墩边的草,他没在意,对着草图按下快门,镜头里,清沅的笔尖悬在“青灰石”的方框上,还没落下,笔尖的影子落在纸上,像根小小的柱子,透着股没完成的生动。他摸了摸相机包外侧的口袋,指尖碰到块冰凉的东西——是上月在荷池边拾的那块青灰石。石头不大,掌心能握住,表面被雨水磨得光滑,像块被浸过的砚台,边缘还留着点天然的纹路,细看像荷叶的脉络,有主脉,还有细细的侧脉。他总把这块石带在身上,拍荷池时就掏出来放在旁边,说“揣着它,镜头里的景都更稳些,像有个根儿,不飘”。刚才来的路上,他还特意把石头拿出来擦了擦,现在石面还带着点体温,贴着相机包,凉丝丝的。
“李奎呢?昨天跟我约好今早七点来帮忙,现在都七点半了,怎么还没见人影?”贾葆誉收起相机,往巷尾望了望,槐花瓣落在他的相机肩带上,沾了点白,风一吹就晃,他伸手把花瓣拈下来,放在石墩上,刚好落在清沅的草图旁。话音刚落,就听见“噔噔”的脚步声从巷尾传来,越来越近,还带着点喘息。李奎扛着把铁锹跑过来,铁锹头是新磨的,亮得能映出人影,木柄上缠着圈粗布,是他自己缠的,怕滑手。他的肩上还搭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布角有点破,是从家里的旧衣服上剪的。额角沁着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流过下巴,滴在胸前的灰夹克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却笑得很实,露出两排白牙,跑近了才停下,弯着腰喘气:“对不住……来晚了……今早出门前,我又试了次木榫,怕尺寸不对,磨到最后一根,才敢出门。”他把铁锹往旁边一放,铁锹头轻轻碰在青砖上,没发出大的声响——他记得上次宁舟说过,铁锹别磕着荷池的砖。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个铁皮小木盒,盒子是饼干盒改的,上面还印着“钙奶饼干”的字样,他打开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个木榫,都是方方正正的,榫头的大小刚刚好,边缘磨得光滑,没有一点毛刺,连榫眼的位置都标的清清楚楚。“我昨晚跟工地的王师傅学钉木榫,他教我用尺子量,每量一次都要画条线,再用砂纸磨,磨坏了三根小木方,才终于弄明白怎么把榫头卡进榫眼里,卡进去后敲都敲不动。”
张叔拿起一个木榫,凑到眼前看了看,老花镜滑到鼻尖,他用手指推了推,又把木榫放在杉木的接口处比了比,榫头刚好卡进榫眼里,严丝合缝,没有一点空隙。他点了点头,眼里露出点赞许的光,用没受伤的右手拍了拍李奎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带着点长辈的亲近:“不错不错,尺寸拿捏得准,打磨得也细,比我年轻时第一次做的木榫强多了。我那会儿初学,把榫头磨得要么太大,塞进去把木杆撑裂;要么太小,塞进去晃得厉害,浪费了好几根木料,还被我师傅骂了顿。”他转身从布包里掏出根墨线,递给李奎,“这墨线是我用了二十年的,画出来的线直,等会儿你接木榫前,先用墨线画个记号,保证榫头对得准。”
李奎接过墨线,手指碰了碰墨线的木轴,是磨得发亮的硬木,他攥在手里,觉得踏实。他撸起袖子就开始忙活,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的一道疤——是去年在工地搬砖时被砖划的。他先从木箱里拿出父亲留下的那把小刷子,刷毛有点软,是猪鬃的,他蘸了点木工胶,胶是新的,还带着点淡淡的杏仁味。他小心翼翼地往木榫的表面刷着,胶刷得很匀,只刷在榫头的部分,没有一点溢出来;再把木榫对准杉木的榫眼,左手扶着木榫,右手扶着木杆,轻轻往里推,推到一半推不动了,他就拿起旁边的小木槌——木槌是张叔给他的,槌头裹着层布,怕敲坏木杆。他用掌心护着木杆边缘,轻轻往木榫上敲,每敲一下都停一停,手指放在木杆上,感受木榫是否卡紧,生怕用力太猛把木杆敲裂。宁舟扶着木杆的另一端,看着他专注的样子:他的眉头微微皱着,嘴唇抿得有点紧,眼神只盯着木榫和榫眼的接口,连额角的汗滴在木杆上,他都没顾上擦。宁舟忽然想起前几日他站在荷池边,手里捏着断苗时的慌张,那时他的眼神躲闪,不敢看任何人;现在他的指尖沾着木工胶,却没蹭到木杆外,连掉在地上的木屑,都用粗布一点点收起来,放在旁边的小纸包里,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苏棠坐在石墩旁编竹帘,青竹篾在她手里翻飞,像活过来的小蛇。她先把几根青竹篾固定在两根木杆上,做帘的骨架,竹篾之间的间隔是两指宽,她用手指量了又量,确保每根间隔都一样。再用黄竹篾编花瓣,褐竹篾编花茎,编到第三片花瓣时,她忽然停下来,抬头看了看荷池里的苗——最边上那株苗刚长了片新叶,叶尖是浅浅的绿,带着点尖度。她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竹帘,刚才编的花瓣太圆了,像朵小菊花,不像荷花。“清沅,你帮我看看,荷池里的苗新叶是尖的,花瓣是不是也该带点尖才对?”她把竹帘举起来,递到清沅眼前。清沅蹲在她旁边,手里拿着铅笔,在纸上画了片荷花瓣的样子,花瓣的尖度比苏棠编的稍锐些,边缘还画了点小小的波浪:“你看这样的尖度行不行?我照着最边上那株苗画的,它的新叶边缘就有点卷,花瓣也该带点弧度才自然。”苏棠照着画纸调整竹篾,她把黄竹篾的一端轻轻折了个小角,再编进帘里,果然编出来的花瓣更像了。她笑着把竹帘举起来,对着阳光看:“清沅,你这画比我娘教我的还管用!等会儿编完这截,咱们再编个莲蓬的纹样,放在竹帘中间,莲子用白竹丝编,肯定好看。”
张叔锯木杆的声音很匀,“吱呀——吱呀——”的,锯刃贴着木纹走,不像噪音,倒像老槐树在低声说话;苏棠编竹帘的“沙沙”声混在里面,是竹篾摩擦的轻响,像风吹过荷叶;李奎敲木榫的“笃笃”声轻轻巧巧,是木槌碰着木榫的闷响,像雨滴落在石上。这几种声音裹着槐花香,在荷池边飘着,竟像是一首软乎乎的歌,听着让人心里踏实。贾葆誉忽然举起相机,对着李奎敲木榫的手拍了张特写——镜头里,李奎的右手握着木槌,槌头轻轻落在木榫上,左手扶着木杆,指节因为用力而有点发白;木榫的表面沾着点木工胶,像层薄薄的膜;掉在地上的木屑是小小的,卷着;镜头的角落还露出那块青灰石,放在石墩上,刚好接住一缕阳光,反射出一点浅淡的光,落在木杆上,像颗小星,闪了闪。
“歇会儿吧,喝口水解解乏!”张婶拎着个保温桶走过来,桶身是红色的,印着朵褪色的牡丹,桶盖的提手缠了圈红绳,是她自己缠的,怕烫手。桶盖没盖严,冒着的白汽混着菊花茶的清香飘过来,暖得人心里发颤。她从桶里拿出几个粗瓷杯,杯子是她年轻时嫁过来时带的,上面画着小小的荷花,颜色虽褪了,却透着股亲切,杯沿有点薄,握着刚好。“刚泡好的菊花茶,用的是去年自己晒的花苞,晒了十多天,晒得干干的,泡出来的水是浅黄的,不苦。我还加了点冰糖,是前几天闺女从城里寄来的,绵白糖,化得快,甜丝丝的。”她给每人倒了一杯,倒到李奎的杯子时,特意多放了点冰糖:“小伙子干活出力,多喝点甜的,有力气。”递杯子时,她看见李奎手腕上的疤,忍不住多问了句:“这疤是在工地弄的?干活时可得小心点,别再伤着了。”李奎接过杯子,手指碰到杯沿的温度,心里暖了暖,他喝了口菊花茶,甜丝丝的味道顺着喉咙往下淌,一直暖到肚子里——这是他第一次在荣安里喝到街坊递的水,没有指责,没有疏离,只有实实在在的关心。他以前总觉得荣安里的人都护着荷池,不待见他,现在才知道,不是人不待见他,是他自己把自己隔在了外面。“张婶,谢谢您。”他声音有点低,却很真诚,“往后荷池要是有需要,您尽管喊我,劈柴、钉木、松土、浇水,我都会干,保证不偷懒,也保证不再做错事。”
歇了没一会儿,大家又忙活起来。张叔把锯好的木杆递过来,每根木杆的长度都一样,是他用尺子量过的,误差不超过半寸;李奎接过去,先用水擦了擦木杆的接口处,再用墨线画个记号,然后涂胶、塞木榫、敲紧实,动作比刚才更熟练了,敲木榫的力度也掌握得刚好;宁舟扶着木杆,时不时提醒李奎“这边的榫头再敲一下”“墨线对得准,不用调”,两人配合得越来越默契,不用多说,一个眼神就知道该怎么做;苏棠和清沅编完了荷花纹样的竹帘,又开始编莲蓬的纹样,苏棠编莲蓬的壳,清沅剪白竹丝当莲子,编到最后一颗莲子时,清沅还特意往竹丝上涂了点白胶,让莲子固定住,不会掉。
日头渐渐偏西时,围栏终于搭好了。新搭的围栏绕着荷池,木杆笔直得像一排站得整齐的哨兵,每根木杆之间的间隔都一样,墨线的痕迹还在,像道细细的黑纹;竹帘挂在木杆上,荷花纹样迎着光,花瓣的尖度、莲蓬的形状,都像真的开在围栏上似的;贾葆誉把那块青灰石放在围栏的角落,石面贴着竹帘,刚好压住帘角,石头的凉刚好中和了木杆的暖,透着股安稳的劲儿。李奎蹲在围栏边,用带来的粗布把每根木杆都擦了一遍,擦得很仔细,连木杆上的墨线痕迹都轻轻擦了擦,怕影响好看;竹帘上的灰尘,他用嘴轻轻吹了吹,再用布角擦,生怕把竹篾擦断。贾葆誉举着相机,对着围栏拍了张全景——槐花瓣落在竹帘的荷花上,像给花瓣添了点白;青灰石嵌在围栏角落,与木杆、竹帘融得刚好,石面还沾着片槐花瓣,风一吹,花瓣晃了晃,却没掉下来;荷苗的影子映在木杆上,连新叶的纹路都清晰;张婶没拿走的粗瓷杯还放在石墩上,盛着半杯菊花茶,杯沿凝着的水珠滴在青砖上,溅开一小点湿痕。
巷口收废品的铃铛声又响了,“叮铃叮铃”的,裹着槐花香飘过来时,李奎刚好擦完最后一根木杆,直起身时,指尖不小心碰了碰青灰石,凉意在指腹上漫开,他却忍不住笑了笑,抬手把肩上沾的槐花瓣拈下来,轻轻放在荷池的盆土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