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安里的雾,是冷的。
不是春日晨雾该有的软润,是裹着巷尾工地沙尘的冷,贴在皮肤上像细针扎,吸进肺里都带着股土腥气。宁舟攥着父亲传下来的那把旧竹扫帚,木柄被掌心的汗浸得发滑——这扫帚扫了二十年青石板,竹丝磨得软塌塌的,扫得动地上的灰,却扫不开巷口那团浓得化不开的雾。他原本想趁着雾没散,把荷池边的青砖再扫一遍,免得露水混着泥,沾了街坊们的鞋。
“呀——”
一声慌慌的喊,突然从荷池方向钻出来,刺破了雾的静。是清沅的声音,带着哭腔,像被什么吓着了。
宁舟把扫帚往杂货铺门后一靠,竹丝碰着门板,发出“沙沙”的轻响,在雾里听着格外清楚。他拔腿往荷池跑,脚步声在青石板上踩出闷响,雾被撞得散开又合拢,像扯不开的棉絮。没走几步,裤脚就沾了雾水,凉得贴在腿上,可他顾不上,只想着清沅刚才的声音——那声音里的慌,不像是丢了东西,倒像是见了什么糟心的事。
到了荷池边,宁舟才停住脚。清沅蹲在棚架下,膝盖上沾了泥,手里捏着片断折的荷苗新叶,叶片还泛着嫩绿,断口处却沾着褐色的土,像刚淌过血的伤口,边缘被捏得发皱。她的“荷池琐事记”摊在旁边的石墩上,昨天刚用蓝笔描的“苗情长势图”还清晰,三株标着“新芽挺拔”的小苗旁,今天被圈了个红圈,里面画了个叉,触目惊心。
“三株……”清沅的声音发颤,指尖碰了碰断叶的伤口,又飞快缩回去,像怕碰疼了它,“昨晚我锁棚架的时候,还特意看了一遍,每株苗都好好的,芽尖还顶着露水……现在怎么就成这样了?”她抬头看宁舟,眼里含着泪,睫毛上沾着雾水,“肯定是有人故意的!这断口这么齐,是被人硬生生掐断的!”
贾葆誉的相机挂在脖子上,塑料保护套还没摘,边角被他攥得发皱。他听见动静赶过来时,雾已经淡了些,能看清棚架下的光景。他没说话,先蹲下来,手指轻轻拨开断苗旁的浮土,然后把相机从套子里取出来,镜头对准盆土,调整到微距模式。按下快门时,闪光灯在雾里炸出一点惨白的光,映得清沅的眼泪更亮了。
“鞋印。”贾葆誉把相机屏幕转向宁舟,声音压得低,像怕惊着什么,“斜纹的,胶鞋印,不是咱们巷里青石板上的灰泥,是红褐土——跟巷外工地的土一个色。”他指着照片里鞋印的纹路,“你看,这纹路里还嵌着点沙粒,肯定是刚从工地过来的人踩的。”
宁舟顺着贾葆誉指的方向看,盆土上的鞋印浅得很,被雾水浸得快模糊了,却能隐约看见往棚架角落延伸的痕迹。他走过去,伸手摸了摸棚架横梁上的麻绳——那是前几天下雨时,他和老李一起系的,绳结是父亲教的双套结,当时系得紧实,现在却松了些,绳身上还有道新磨出来的毛糙痕迹,像是被什么东西勾过。
“有人掀过塑料布。”宁舟的指尖蹭过那道磨痕,冷得硌手,“这磨痕是新的,纤维还没断,应该是凌晨刚弄的。”
“谁这么缺德!”
老李扛着铁锹过来的声音,突然从雾里钻出来,带着股怒气。铁锹头在雾里泛着冷光,是他昨天刚磨过的,刃口还亮着。他原本想早点来荷池,把培育区的土再松一遍,没想到刚到巷口就听见清沅的哭声。看见棚架下的断苗时,他的脸一下子沉下来,比巷里的雾还阴,手里的铁锹往地上戳了戳,发出“咚”的闷响,震得盆土都颤了颤。
“前阵子硫磺粉刚清干净,苗好不容易缓过来,这又来折苗——是跟荷池有仇,还是跟咱们荣安里的人有仇?”老李蹲下来,手指轻轻碰了碰断苗的根,动作轻得不像平时握铁锹的手,指腹蹭到盆土时,还特意放慢了速度,“这苗的根刚扎稳,经不起这么糟践。你看,这根须都被扯断了几根,能不能活还不一定。”
苏棠拎着铁皮水壶走过来时,壶沿还滴着水,落在青砖上,溅开一小点湿痕,很快又被雾水晕开。她看见断苗,眼圈一下子红了,嘴唇抿得紧紧的,没说话,只是把水壶往石墩上一放,发出“当”的一声脆响,在雾里传得老远。她昨天特意跟母亲学了“雨天护苗”的法子,早上天没亮就去巷尾老井打水,想着给荷苗多浇点井水,让芽长得更壮,没想到刚到荷池,就看见这糟心的光景。
“我早上还特意多打了半桶水……”苏棠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哽咽,“这井水软,不烧苗,我娘说当年宁叔护荷,就总用井水浇……现在苗被折了,这水也用不上了。”她说着,伸手摸了摸断苗的茎秆,指尖沾了点汁液,是荷苗的汁液,黏糊糊的,像血。
宁舟没说话,绕着荷池走了一圈。青砖上有几滴褐色的泥点,顺着墙根往巷尾的修车铺方向延伸,泥点还没干,沾着雾水,亮得像泪。他忽然想起昨天傍晚,雾还没这么浓的时候,他在杂货铺门口整理父亲的荷池图纸,看见巷尾的修车铺门口站着个陌生男人——穿件灰夹克,拉链没拉到底,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脚下是双斜纹胶鞋,裤脚沾着红褐土,正跟老李低声说着什么,时不时往荷池方向瞥一眼。
“昨天傍晚,巷尾修车铺门口那男人是谁?”宁舟停下脚步,看向老李,语气里没什么起伏,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认真。
老李的铁锹头往地上又戳了戳,土块溅起来,落在他的裤脚上,沾了点泥。他沉默了几秒,才慢慢开口,声音低了些,像怕被雾里的什么人听见:“是我远房的侄子,叫李奎。在巷外的工地打工,昨天过来,是想跟我借点钱。”他顿了顿,手指攥紧了铁锹柄,指节泛白,“我没借给他。他最近赌钱输了不少,还欠了工地老板的工资,我怕他借了钱又去赌。他当时还抱怨,说我‘守着荷池当宝贝,连亲戚都不管’,我没理他,他就走了。”
“李奎?”张婶拎着菜篮路过荷池,菜篮子里的青菜还沾着露水,绿油油的,跟断苗的嫩绿形成对比。她听见老李的话,忍不住插了句嘴,声音里带着点惊讶,“前几天他还来我家的菜摊问过,说‘荷池的苗要是死了,能不能把地腾出来放他的工具’,我当时还觉得他这话奇怪,荷池好好的,苗长得也旺,怎么会空出来?现在想想,他那时候就没安好心!”
贾葆誉把相机往脖子上一挂,转身就要往巷外走,脚步快得很,雾被他撞得散开:“我去巷外的工地找他!这鞋印肯定是他的,还有这红褐土,跟他裤脚上的一模一样,错不了!我去把他揪过来,让他给荷池一个说法!”
“等等。”宁舟伸手拦住他,指尖碰了碰贾葆誉的胳膊,带着点雾的凉意,“先别急,咱们再找找,有没有别的痕迹。”他蹲下来,手指轻轻拨开断苗旁的浮土——土很松,是前几天老李刚松过的,指尖很快碰到个硬东西,他小心地把土拨开,捏出来一看,是枚银色的纽扣,比指甲盖小些,上面刻着个“奎”字,笔画有点歪,边缘还沾着点红褐土,跟鞋印里的土色一样。
老李凑过来,接过纽扣,指腹摩挲着上面的“奎”字,脸色更沉了,连嘴唇都抿得发白:“这是我去年他生日的时候,给他买的夹克上的纽扣。那夹克是灰颜色的,跟他昨天穿的一模一样,他一直穿着,没换过。”他攥紧纽扣,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没想到……他真能干出这种事。我以为他就是抱怨几句,没想到他真的来毁苗!”
“走。”老李说完,转身就往巷外走,铁锹扛在肩上,脚步快得很,在雾里撞出一道道痕,像要把心里的火气都发泄出来。宁舟跟在他后面,手里捏着那枚纽扣,凉得硌手,边缘的棱角蹭得指尖发疼。贾葆誉和清沅也跟了上来,苏棠拎着水壶,走在最后,脚步慢得很,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荷池里的断苗,眼里的泪还没干。
巷外的雾比巷里淡了些,能看见工地的铁皮房,灰蒙蒙的,像块脏抹布。李奎背着个蓝色的工具包,正往荣安里的方向走,脚下的斜纹胶鞋沾着厚厚的红褐土,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脚踝上也沾着泥,还带着点划痕,像是被工地的铁丝勾的。他看见老李和宁舟一行人,脚步顿了顿,眼神闪了闪,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手不自觉地摸了摸夹克的领口,像是在藏什么。
“叔,你……你怎么在这儿?”李奎的声音有点干,像被砂纸磨过,说话时还咽了口唾沫,眼神不敢跟老李对视,只盯着自己的鞋尖,“我……我就是路过,想再跟你说说借钱的事……”
老李把手里的纽扣往李奎面前一递,纽扣上的“奎”字在雾里泛着冷光,他的声音像结了冰,没有一点温度:“这是你的吧?荷池里的三株苗,是你折的?你借不到钱,就来毁荷池的苗,你良心过得去吗?”
李奎的脸一下子白了,比巷里的雾还白,连嘴唇都没了血色。他攥紧工具包的带子,指节泛白,指缝里都渗出血丝,却还是嘴硬:“我……我没折苗!这纽扣是我昨天在工地丢的,不知道怎么会到你手里……荷池的苗跟我没关系,你别冤枉人!”
“冤枉你?”贾葆誉从后面走过来,把相机屏幕怼到李奎眼前,照片里的鞋印清清楚楚,连纹路里的沙粒都能看见,“这鞋印,跟你的胶鞋一模一样,连鞋底磨损的地方都分毫不差。盆土上的红褐土,跟你裤脚上、工具包上的土,也是一个色。你还想狡辩?要不要咱们去工地,找你工友问问,昨天凌晨你去哪儿了?”
李奎看着相机里的照片,又看了看老李手里的纽扣,肩膀一下子垮了,像被抽了骨头,整个人都蔫了下来。他的头埋得越来越低,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声音越来越小,带着点哭腔:“我……我就是气不过。昨天你不借我钱,还说我‘游手好闲,不如荷苗有用’,我一时糊涂,就想折几株苗,让你着急,让你知道荷苗也不是那么金贵……我没想到会把苗弄成这样,我以为折了还能长……”
宁舟往前走了一步,声音没什么起伏,却比巷里的雾还冷,一字一句都像敲在李奎的心上:“前阵子荷苗被撒了硫磺粉,清沅熬了两个通宵查资料,眼睛都熬红了;苏棠每天天不亮就来荷池,用软布一点一点擦苗叶上的硫磺粉,手冻得裂了口,渗出血来也没停;张叔一把年纪,每天拄着拐杖来荷池转好几圈,就怕苗出什么事。这苗不是草,是巷里所有人的念想,是我爹当年守着的东西。你折的不是苗,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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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的街坊慢慢围了过来,都是听见动静从家里出来的。张叔摇着那把旧蒲扇,扇面拍在手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在雾里听着格外有分量:“小伙子,人穷志不能短。有难处可以跟街坊们说,大家能帮就帮,可你不能用这种阴损法子害荷池!你叔为了补之前撒硫磺粉的错,天天来荷池松土浇水,手都磨出了茧子,你倒好,往他心上捅刀子,往咱们荣安里所有人的心上捅刀子!”
“是啊,太过分了!”张婶也跟着说,手里的菜篮往地上一放,“荷池是咱们巷的根,你怎么能这么糟践!”
“赔苗!必须赔!”街坊们的声音越来越大,李奎的头埋得更低了,眼泪滴在地上的红褐土里,晕开一小圈湿痕。他攥紧拳头,指节发白,沉默了几秒,才慢慢抬起头,眼睛通红,声音带着悔意:“我错了……我不该折苗,不该用这种法子气我叔……我赔,我现在就去把苗扶起来,我会好好照顾它们,直到它们活过来。要是活不过来,我就赔新的苗,赔多少都愿意!”
老李看着他,脸上的怒气渐渐消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神色,有失望,有心疼,还有点无奈。他叹了口气,声音软了些:“赔不是嘴上说的,也不是赔几株苗就能完的。往后你每天早上来荷池帮忙,松土、浇水、除草,把折了的苗好好养护着。要是这些苗活过来了,咱们就当这事没发生过;要是活不过来,或者你再敢动歪心思,我就没你这个侄子,你也别再踏进荣安里一步。”
李奎连连点头,头点得像小鸡啄米,眼泪还在往下淌,却带着点释然:“我一定来!每天都来!我会好好护着苗,再也不犯错了!要是苗活不过来,我任凭你们处置!”
众人跟着李奎回到荷池。他蹲在棚架下,先伸手碰了碰断苗的茎秆,又飞快缩回去,像是怕碰碎了。清沅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从石墩上拿起一把小竹耙,递到他手里,声音轻了些,没了刚才的哭腔:“松土要顺着根的方向,竹耙齿别插太深,不然会伤着须根。每天早晚各浇一次水,用井水,要晒温了再浇,不然水温太低,苗会受刺激,更难活。”
李奎接过竹耙,指尖碰了碰清沅的手,又飞快缩回去,低声说了句“谢谢”,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他开始松土,动作慢得很,竹耙齿插进土里,只敢没过半截,每扒一下都要顿一顿,眼睛盯着盆土,生怕再碰伤苗根。雾渐渐散了,阳光透下来,落在他的背上,也落在断苗的伤口上,像是在慢慢愈合。
贾葆誉举着相机,对着李奎松土的背影拍了张照。镜头里,李奎的胶鞋沾着泥,却稳稳地踩在盆土旁,没有再碰伤一株苗;清沅蹲在旁边,指着盆土,不知道在跟他说什么,脸上没了刚才的怒气;苏棠拎着水壶,站在石墩旁,看着断苗,眼神里带着点期待。贾葆誉按下快门,闪光灯没开,只用了自然光,照片里的光景暖融融的,像刚化开的雪。
宁舟摸了摸怀里的荷籽包,粗布贴着心口,暖得很。荷籽的棱角硌着掌心,却不再觉得疼,反而像是在提醒他,父亲的念想还在,荷池的生机还在。他抬头看棚架,麻绳的磨痕还在,却被新系的绳结盖住了些,塑料布重新铺好,挡住了阳光,却挡不住底下的生机。
苏棠拎着水壶,走到断苗旁,给每株断苗都浇了点晒温的井水。水流细得像线,落在盆土上,没溅起一点泥,刚好润到苗根。“会好的。”她轻声说,像是在跟苗说,又像是在跟自己说,“这些苗很结实,前阵子那么难都活过来了,这次也一定能活。”
老李扛着铁锹,站在棚架旁,看着李奎松土的背影,嘴角动了动,没说话,只是把铁锹往老李扛着铁锹,站在棚架旁,看着李奎松土的背影,嘴角动了动,没说话,只是把铁锹往石墩边轻轻一靠——铁锹头刚碰到石面,他又伸手挪了挪,怕刃口蹭着旁边的荷苗。阳光越发明亮,照在铁锹的刃口上,映出一点细碎的光,落在李奎沾着泥的手背上,也落在那几株断苗的新芽上,像撒了把暖融融的碎金。
巷口卖豆浆的梆子声又响了,“咚、咚”的,混着街坊们的说笑声,在雾散后的空气里飘着。宁舟摸了摸怀里的荷籽包,忽然想起父亲当年说的“荷苗经折,人心经暖”,此刻再看眼前的光景,倒真应了这话——断苗能扶,错能补,只要这巷里的人还肯给彼此一点暖意,荷池的生机,就永远不会断。